“帝不祭臣!”
“不是!陛下已经将诏令让步于国法,那么帝不祭臣也不能束缚李世民。您说过,您是李世民,绝对不是秦皇,也并非是汉武!不是么?”
世民明白樱儿的帝王术简直是出神入化,一言点破,不仅令他叹息一声,于是亲自身穿丧服,与穿着缟素的樱儿同坐车辇(这里需要看唐礼中的规定,因为丧事有丧事的车辇,码字紧张,暂时用车辇代替)前往封德彝的府邸。
“国法之下,必出新贵——”樱儿捏住世民的手指,却没有深望世民的眼睛,说道:“原不该多置一喙,但是天下总该有人为此赴死!”
“陛下岂能忍心杀他?”樱儿这才回视世民,只见世民热泪滚滚,“只怕相权在握,他又怎能释权?奈何天地之问,是轻是重,是生是死,是你是他,阴阳注定?”
世民回握住樱儿的十指,四手盈握:“樱儿,教教朕——”
樱儿低声说道:“无解之题,爱莫能助,饱读之人,虽遍览群书,又如何解得?如果先人有解,那么秦汉之大,如何又颠仆成灰,变幻为隋唐两朝?”
“恐怕费尽心机,百年基业,旷世奇功,亦如秦汉两朝,颠仆成灰而已。”世民这里说着,便被樱儿握住世民的嘴,樱儿浅笑道:“身前何谈身后?你我不愧你我,足以。”
“樱儿!”世民把樱儿的手指擒在唇际。
“陛下心中,皇后与淑妃孰重孰轻呢?”樱儿低声问道。
世民笑而不语,樱儿抽回自己的手:“恐怕樱儿也是棋子而已——”樱儿幽幽地感喟。
世民说道:“是你非要挤进来做棋子——”樱儿说道:“臣妾不配做李世民的棋子么?”
世民冷笑道:“女人也配?”被樱儿隔着薄薄的白布,恨恨地拧了一把。世民怒道:“以下犯上,国法置于何地?”
樱儿说道:“好厉害好厉害!是谁非要臣妾同坐?君能不君,臣却必须是臣?淑妃看来,大唐的律法再严厉再公正,也有不能制约的一个人!——”
世民说道:“谁?”
樱儿说道:“陛下,您说呢?法不上国君一人,也亏您把您的国法说得掷地有声?!”
世民说道:“朕是人么?”
樱儿握住红唇,帮他整理好衣冠,说道:“再与天子参禅,淑妃也要被斩首了,饶命吧!”
此时,两人掀开车帘,因为没有肃街,遥遥见到封德彝的府邸在望,多少车马在此,人流涌动,寸步难移。世民说道:“我们的车,哪里能进去?就步行吧!”樱儿点了点头,两人从车上下来。
两人如同寻常行人,但与众不同的是,两人身穿全孝,街坊中的下人无不对世民和淑妃樱儿指指点点,不明两人何以在封德彝的住处出现,并且身穿全孝?
世民说道:“怎么?穿的不对?”
樱儿说道:“身穿全孝的都是封宰相的近亲至亲,试问宰相的近亲至亲哪有抛头露面,亲自走路的?您呀,把车省了,也快要被路人围困了,还问我?”
此时,外围戒严的是安康两家,安兴贵、安修仁、安元寿见到世民和淑妃居然破天荒,没天理的步行前来,简直面面相觑,呆看片刻之后,安兴贵三人立刻上前,参拜世民和淑妃。
这两位不在东宫呆着,全孝步行,又要震动朝廷了。
世民说道:“不许山呼!肃静!朕来深悼相國,不是来让百姓叩拜的!你们要深悼的是相国,却来拜我做甚?”
世民所过一步,朝廷大小官员无不大惊失色,但是世民诏令出口,不许山呼万岁,于是人人在静默中分开两边,一一跪地。直到封府之外,三公九卿,人人原本都在忙碌,但是忽然感觉由外圈透过来的诡异,街坊消失的人声,再看世民全孝而来,不由让最外圈的官员连忙跪地叩拜。
尉迟敬德和康崇同时上前,紧张的说道:“陛下!您太——”
世民示意他不要过于紧张,然后说道:“不要通报,不要接驾,请香!”
尉迟敬德立刻命人请来高香,世民接过高香,持了一股香站于府外,封府立刻开启第一道正门。因为世民的喝令,身在内堂的朝廷诸位,没有人知觉,前来接驾,但是下人早已匍匐在地,哭声连片。
世民和淑妃来到二门,二门内是正四品上到正六品下的在京官员,尉迟敬德弹了弹一个千牛备身的后背,此人说道:“谁敢弹我?”他的声音刚落,已有五六人回身看千牛备身的身后,“陛——陛下!”死了!死了!陛下私自前来,这算是哪一出礼仪?
世民见诸人转身跪拜自己,便吩咐道:“不须拜朕,不须山呼,死者为大。”
世民在正堂拜祭封德彝之后,见那几位都不在,一问封行高,那几位都去内堂之中宽坐了,世民吩咐不许通传,悄悄地拉着樱儿去内堂的后首侧室,萧禹等人哪知隔墙有耳,这里已经哭了良久,萧禹回头对戴胄说道:“封相国如此早逝,令我等伤心欲绝,相国在天可知,大唐的大理寺几时能替相国找到真凶呢?”
不仅戴胄吓了一跳,世民和樱儿也吓得懵掉,大爷,您这是什么意思?对了,这里没有陛下压阵坐堂,什么话都能说,何况真要对着世民说着狂悖的话,世民在朝廷日浅,哪里真会拿他萧禹如何呢?
房玄龄、杜如晦、王圭和魏征无不心中震怒,萧禹是否在含血喷人呢?因为朝廷已有异言,世民早已与封德彝不对,一朝天子一朝臣,哪里有封德彝的位置。但是在相国的灵柩前,口出狂言,他萧禹是疯了吧。
四人虽然是世民的绝对心腹,但是没有在正式起用之际,真是对萧禹敢怒不敢言,恐怕世民到了此地也只能含恨在心而已。
世民在后室低声对樱儿说道:“世上最怕的是什么?”
樱儿揣摩着圣意,不假思索地说道:“世上最怕的是自己把自己当老子,或者自己把自己当孙子!或者皇帝把自己当贼——”
好么,里里外外,前前后后的人都被樱儿一语道破,世民恨得牙关紧咬,而樱儿刚想笑,封行道已经命人奉上素茶和素膳,樱儿只有勉强抑制住自己的笑意。灵堂之中,丧府之后,居然还有心情打趣君君臣臣?樱儿自己都觉得懊悔不迭。
长孙无忌静静得看着戴胄面色惨白,巧舌如簧去哪里了,没有皇帝撑腰也不要像条落水狗吧,封德彝死得蹊跷,总不见得是戴胄的错!显然,萧禹是对世民怒发弹冠了。
长孙无忌身为吏部尚书,官品与尚书仆射同级,他见房杜王魏没有出来为戴胄硬碰硬,于是把戴胄拉到身后,说道:“大唐的大理寺虽然至今没有为相国找到真凶,但是大唐一定会给相国在天之灵一个交代!”
有人诋毁大唐,有人诋毁世民,有人诋毁国法,有人诋毁世民的亲信戴胄,长孙无忌就感觉像是扯住自己的心肝肚肺一般,管他萧禹是何人?
戴胄绝没想到,经历了刚才的横刀入宫的公审,明明见到长孙无忌与世民已经怒目相对,一个时辰之后的长孙无忌依然站在世民的这一边,为世民挺身而出!
萧禹冷笑道:“别以为我萧禹不懂你和——”
长孙无忌怒道:“我和谁?!您明说!”
萧禹说道:“乙骏!”
长孙无忌不由一呆,原以为萧禹针对的是世民呢,但此时更加愤怒:“相国!没凭没据,您诋毁一个前正九品做什么?有我长孙无忌身任吏部尚书,就绝不任人诋毁手下任何一个正九品!就算前正九品也绝对不容许!”
萧禹冷笑道:“长孙无忌!你也只不过是吏部尚书,朝政岂能任由你一人独撑?!何况,乙骏和你,乙骏和封相国之间,老夫真的很难明了。但是别欺负天下都是傻子!你和他费尽心机,也无非是天下二字!”
这个“他”真是语音相关,房杜王魏戴三人,连同长孙无忌不由面面相觑,好厉害好厉害!第一相国真不含糊,真不含糊——
此时,屋里有一女子说道:“宰相大人,倒是一派快人快语,天下原本需要各位费尽心机,难道宰相大人也能独处在外?”
众人无不大惊失色,声音正是淑妃。怎么回事?这个该死的淑妃娘娘,参政议政不说,居然暗室窃政吗?魏征觉得即使宰相萧禹言语失当,但是淑妃也不该在此听政吧,长此以往,后宫干政,国将不国!
王珪立刻拉住魏征,说道:“陛下在此,淑妃才有这胆子!”魏征是不是糊涂了?樱儿绝对是知进退的女人,如果没有皇帝的撑腰,她有几个胆子?
世民听到灵堂争执,早已气得头晕。樱儿在后拉了拉世民的孝服,突然为世民挺身而出。
世民走出后室,坐于内堂的正座,而樱儿直接逼到萧禹眼前,说道:“宰相大人!您真让人钦佩之至!晚辈浅学,处理政务个个费劲心机,呕心沥血。如果有办法能够逍遥快活的话,尽管说个办法,不用私藏!”
萧禹冷笑道:“娘娘真能偷梁换柱!钦佩!”
樱儿说道:“得到宰相大人的夸奖和赏识!樱儿不敢当!”
萧禹见世民震怒,又是浑身全孝,便说道:“陛下,您穿成这样,做什么?”
世民说道:“天子有错?”
萧禹说道:“您一意孤行,老夫理当直谏,死有何憾?”话说在前头,要死也是李世民逼死的,李世民可别背上杀功臣的罪名才好。
萧禹看了眼旁人,居然无人出来指谪陛下李世民,然后冷言说道:“陛下也须自重才是,您是中原的皇帝?岂能失态?”
世民点头说道:“谢了!宰相大人!争执不休,于国无益!朕来有三事提议!”
世民心中却忐忑不安,帝国少却柱石,还有谁能压住萧禹呢?
诸人这才听世民说道:“一、追封封德彝为司空,谥号明,罢朝三日;二、提议吏部尚书人选,接替长孙无忌,三、戴胄出任尚书左丞,魏征出任尚书右丞!”众人无不神情大变。
第一条封德彝追封为司空,这不是什么大事。
第三条戴胄出任尚书左丞,魏征出任尚书右丞,这两个官职是什么品级,居然是皇帝钦点?哦,世民在言语中直接免去了长孙无忌的吏部尚书一职,所以直接钦点尚书左右丞呢。
世民然后站起身说道:“宰相大人去门下省主持吧!”也没等诸人反应过来,刚想拖着樱儿往府外走去。
萧禹上前说道:“陛下!老夫很不明白,尚书左右丞是几品官?”
世民虚晃一枪,说道:“宰相,您议吧!”
萧禹说道:“国法有制,尚书左右仆射是正三品执事官员,凡三品以上官吏,陛下可以亲自任命。但是正四品开始至正九品,所有官吏必须由吏部选择,陛下再加定夺。现在,尚书左右丞的品级未定,而陛下已经择立贤能,以人定职。显然使诏令强加在国法之上,希望陛下不要出尔反尔,不要有第二次!这等于是斜封墨敕——”换句话来说,世民身为皇帝,只能择立三品以上的官员,而现在择立尚书左右丞,那么推理可证,尚书左右丞的地位应该是正三品或者从三品。但是很显然,尚书左右丞是在上述左右仆射之下,怎么可能平级,最多是正四品或者从四品。所以,萧禹说得一点也无错。
世民站在萧禹面前,立刻无语,面红耳赤,而萧禹深深一拜,世民叹了一声:“明白了!多谢!”然后匆忙退走。初唐,宰相可以独自持政坐堂,帝皇只需提议和定夺,参政的可以是几人,也可以数百人,绝对没有皇帝独揽、也没有宰相独揽的可能。
萧禹摇了摇头,对长孙无忌冷笑道:“我们可要恭喜戴胄和魏征了,大出意料呀,我还以为戴胄直接升任尚书右仆射呢!”
长孙无忌真的不明白世民在走什么棋,又觉得回京之后,世民有意闪避自己,都没有独处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