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个把钟头之后,何小竹与大春小春先后走下了另一辆公交车。这里距离刚才的案发现场足有五公里,但三人还是顺着便道走了一段,来到一个僻静处才再次汇合。
小春把偷来的东西一股脑丢给大春,然后掏出一块抹布忙不迭蹲下擦鞋。大春则手脚麻利地翻腾钱包,熟练地把钱塞进衣兜,然后把空钱包扔进旁边的垃圾桶。何小竹最机灵,他像一只放哨的狐獴,警惕地四处张望,同时还默默清点着大春手里的进项。第一天上工,总算有惊无险,何小竹微微松了口气。就是这一松,让他错过了远处的一个人影。
其实,这个人已经默默跟着他们转了两趟车。公交车上的盗抢天天都在发生,但凡闹出点动静,他比警察知道的都早。全广州的公交线路,排班钟点、人流起伏都在他脑子里装着。公交这碗饭他已经吃了五六年,今日倒遇上抢食的了。一丝冷笑划过雀仔的脸,他把何小竹的样貌狠狠刻在了脑袋里。
皮鞋是自己的,皮尔卡丹是朝胖子借的。当然,大鹏也是知道这是在皮革城买的A货才敢借,万一有点闪失,单位不给报销他自己也赔得起。李唐说,皮革城他熟,可以去买一个。大鹏拦下了,出了门小声告诉他:“别养成给单位搭钱的习惯。”
除了这些,大鹏还多了个双肩包,四十多斤。换肝修养以后,他比从前胖了不少,可是跟这个胖子一比还是小巫见大巫了。肉虽然借不出来,但分量不能差。“办案拼的就是严谨。”李唐拿着废书本报纸过称的时候,大鹏边指挥边说。不光这一包假肉,李唐拎的编织袋也是这么一斤一两称出来的。
一出门,李唐自动转为提问模式:“我就是打个比方啊,比如有一伙贼,没抓住之前,你怎么能确定他是本地的还是过路的?”
“本地的人头熟呀,多多少少你都会有抓手。掏包的张三,摸表的李四,来来回回就这么些人,不抽烟也能知道是从哪个鼻孔冒出来的。不是本地的,那不就是过路的?”
“过路的是怎么个过法?”
“你老问我我去问谁,过路还能怎么过,尤其你们这种大城市,什么人都有,我哪知道贼是从哪来的——”才第二个问题大鹏就无力解答了,太沉,四十多斤,一袋面。这不是抓贼,是扛活,卖力气的人动不了脑子。他拉了拉背包带子,叹了口气说:“人还是不能胖,这才多了四十斤,走两步我就得大喘气。早知道让你来这胖子了。”
“你不是嫌勒手吗。你刚才说流动的一般都不止一个人,团伙作案吗?”李唐学得也挺真,编织袋在手上缠了两圈,已然勒出了红印子。
“有的还是亲戚,按你们这的话说,叫老员工,更稳定更默契,也更能顾及同伙安全。单有这么一类人,流动作案,相互配合,算是偷无定所吧,毫无规律,没准在一个城市停留很久,也许打一枪就换个地方。”
这话让李唐有些泄气:“这么多人,去哪找呀?万一他们偷了就走,咱们碰运气也没地方碰。”
“你以为抓个贼多容易啊,碰完今天碰明天,接着碰吧。”大鹏又扶了扶包,学着胖子的步伐朝公交站走去。
几趟火车刚到,公交站很快又迎来了一个小高峰。和早上的境况如出一辙,公交车被溃堤而下的人流截住,车道站台乱糟糟挤作一团。大鹏站在人群之外,望着指挥无效的公交司机,默默思量:乱不怕,就怕找不到规律。失主到站时间有规律,公交到站时间也一样。有规律就有办法,只要轻易地弄点混乱,就可以让丢钱的人改变自己的路线,且还是顺其自然的。
“人太多了,要不要等等再过去?”李唐在一旁迟疑地问道。
大鹏停顿片刻,望着早上客商走过的小路说道:“时间就是金钱呀兄弟。那边把你挤得鞋都能踩丢了,不知道有多少贼躲在里头,偏偏这边还有一条小路,你走不走?”
李唐一时不能分辨,但还是坚定地回答:“我听你的。”
一样的水洼,一样的泥泞,大鹏跟着脑海中还原的情景亦步亦趋,直到遇见那块从二楼落下的半截木板。彼时四散溅起的脏水在路上留下了一圈黑印子,大鹏抬头看看二楼,顺下来便发现了那家盗版运动服装。
试衣间特别狭小,大鹏须得摘下背包才能顺畅地转身。他上下打量寻找关窍,忽然一只手从隔壁伸过来,嗖的一下拽走了背包,继而将编织袋推了过来。大鹏把编织袋挪开,蹲在地上,透过一道不易觉察的缝隙,看到了另一边的李唐。
“是这个意思吗?”李唐有点得意地问。
大鹏摇摇头:“不够快,声音也大了,别磨着地呀。再练练。”说完大他便走到了李唐这间的门口,李唐小心翼翼地挪动编织袋在他眼里已经变成了财神轻车熟路的暗度陈仓。
连拿带放练了几个来回,李唐还真弄不出动静了。他回头问大鹏:“贼怎么知道他们会来这里?每一步都能算得到,太巧了吧?”
“巧合太多,就不叫巧合了。你光看武侠书,不看推理小说吗?”大鹏背上包,大步朝服装城走去。
李唐略一迟疑,追着问道:“你是说这一路的事情,包括走这条小街,都是有人提前策划好的?”
“团伙配合,提前策划,有高人。”
李唐正欲再问,手机闹铃响了。大鹏脚步不停的掏出药瓶,这才想起没带水。
“我去买水。”李唐有点自责。
“没工夫,赶紧的吧。”说话间大鹏表情一裂。药片虽小,干咽还是拉嗓子。
不过,服装城档口老板的态度比药片还拉人。也怨不得人家,一早开张的买卖黄了不说,还要接二连三地应付警察,老板的不耐烦明晃晃地写在了脑门上:“已经问过了,派出所也来过了,那两个人到这里之前那个编织袋就被换掉了。别的我们怎么会知道?”
“那他们发现钱丢了以后,有没有提过说怀疑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被人把东西给调走了?”李唐硬着头皮的问话,却根本换不来半句回答。上货的客商一波一波涌上来,老板就算有心情也没工夫。
黔驴技穷的李唐只能望向大鹏。而打量完四周的大鹏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女装区在几层?”
去女装区是干私活。方慧的表姐在服装城包过柜台,方慧最早来广州就是给她表姐帮忙。大鹏拿着这对表姐妹的合影问遍了女装区的老板们,最后连服装城的总经理都叫来了,可结果依旧令人失望——服装城来来回回的人太多了,没有人记得这对来自遥远北方的姐妹。
走出服装城,大鹏揣着总经理黄立清的名片想:也不算全无收货,认识了总经理,以后想起什么事儿还能问他。
傍晚的食堂,八卦是饭菜的作料。李红旗回来的最早,他这几天依旧盯梢姜吉峰:“人和人真是不一样。有的天生就虚,枸杞人参从小泡到大也不行,家里的公粮都交不够。有的像个骡子,叫起春来没个够。这个香港医生就这样,除了吃饭就是这个事情,都不知道他那么多精力从哪来的。是不是吃什么补的?”
“你天天跟着他,问问方子,咱们也补补啊。”阿志跟着玩笑道。
李红旗一边点头一边转而问厨师茂哥:“晚上有没有什么补的?我这个年纪就算了,阿志还小,底子得打好呀。”
茂哥挥勺指了指大桶:“我这汤每天煲足四个钟头,谁喝谁知道。”
泛着荤星的玩笑在花姐推门进来的时候渐次收敛,可花姐最关心的也是姜吉峰:“怎么样,有没有人给我们的大夫打电话,求个医问个药?”
“有是有,都是女的。见网友,一夜情,见到路上的小广告也会记下来,这种人不被仙人跳哪有天理。”李红旗说得依旧直白,但没人再敢打趣。
“记吃不记打。”花姐恨得嘬牙床。两个重头案子把她拱得火气乱钻,嘴里肿了好几个包。幸亏今天有软烂的茄子煲,换别的她一口也吃不下去。
大鹏跟着花姐身后进来,俩人一路都在聊案子,花姐的心情他再理解不过了。不过着急归着急,认输可不是大鹏的性格。他拿着餐盘对茂哥说:“我是越上火牙越痒痒,就想咬点铁蚕豆。排骨多给几块,你们这地方太热,我消耗得快,得吃点有营养的。”
往嘴里送了口饭,花姐一阵嘶哈,待疼劲稍减她跟大鹏又聊起案子:“那两个贩衣服的北方人现金让调了包,你觉得是贼设计好的?”
“巧合多了就肯定不是巧合。有剧本有导演,搞不好还有排练。我觉得这个团队不一般。”
毕竟是一窝警察,案子的吸引力明显强于八卦。大鹏的话一出,众人不约而同地停了一下,李红旗跟着问道:“怎么说?详细讲讲。”
“具体是谁还不知道啊,但是不像外地人。为什么人在本地,但是咱们谁也不了解?因为这伙人挑食。”大鹏捏着块排骨啃了又啃,最后禁不住回头,“茂哥你这排骨有点硬啊。”
哪知茂哥也听得入了神,猛然被打断,还有些气不过:“你不是牙痒痒想吃硬的吗,还挑三拣四。”
大鹏意识到众人都上了他的道,便接着说:“好找的是荤素不分,见钱就偷的贼。挑食就不太好找,这个不偷,那个也不偷,放长线钓大鱼,只偷有规律可循的,哪怕是一时兴起也不会伸手就干。照我看十有八九,眼角膜和今天下手的是一伙人。是不是李唐?”
“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李唐放下汤碗补了一句。
阿志在旁边若有所思地追问:“那为什么这几天发案率这么高?”
“那就是最近勤奋了呗,人总是要进步的嘛。”大鹏说着端起饭碗,骨头硬肉又少,他得赶紧扒拉几口饭,压一压肚子的叫唤。
于是,讲解的任务落在了李唐头上:“这都是大鹏哥的思路,我接着说。他觉得换位思考很重要,把握和揣摩失主的心理,摸清失主可能隐瞒或遗漏的细节,按着失主的心态去回忆,去拼凑,就能看到影子,继而知道他们有几个人,用什么手法。然后再换位思考,再坐到贼的位置上,用他们的心态,推演一遍怎么设计,怎么安排,再怎么联合偷盗的过程。我是不是没说明白?”
餐桌旁一张张茫然的脸回答了李唐的问题。
“结论呢,是什么?”花姐问道。
这下李唐也茫然了,跟着大鹏走了几趟,路数看了个七七八八,可方向,李唐又看向大鹏。
餐盘一扫而光,大鹏吐出最后一块骨头后说道:“我不知道这么说话对不对啊,把抓贼的范围缩小,我们也要挑食,不管穷人,只管有钱人。你看,我们就这么几个人——”
话没说完,花姐便已心领神会,边摇头边说:“你这个话我都没法和上面交待。”
“那就穷的富的都不抓。先不抓,先找。集中力量,节约时间,先找准了鱼再收网。鱼现在在哪都不知道,怎么抓?我是不是没说明白?”
餐桌旁,有的人真不明白,有的人装不明白,但大家都齐刷刷地望向了花姐。
“当务之急还是要抓,而且要多抓,从量变到质变。就这样吧,吃饭。”花姐端起汤碗,直接否定了大鹏的建议。食堂里只剩下了筷子和牙打架的声音。
有了进项,便不用菜不够面来凑了,但何小竹并没有着急改善伙食,两个堂弟都有更要紧的心愿,他们去了普国电子城。
大春守在一家碟片店里,这里出售各种电影资源,他买了一块硬盘,正焦急地等着电脑屏幕上的进度条。《PTU》、《末代皇帝》、《枪火》、《两小无猜》、《寻枪》……一长串电影名字躺在列表里,大春似乎不太满意,急切地在手机上输了一行字:我要港片,不要外国的。
老板嚼着口香糖,专心致志地打游戏,听到大春阿巴阿巴的叫声,才回头撇了一眼手机,敷衍地说:“欧洲的比香港的好看,带回去看看就知道了,我不骗你!”
见老板没有修改的意思,大春更急了。他举起手机,一边摇晃一边含混不清地说着:“香港、香港……”
老板一分心,游戏死了。他推开键盘,回身转到拷电影的电脑旁,一边重新下载电影,一边没好气地说:“好坏不分,挑挑拣拣,个乡巴佬看得懂哪个?”
话说得声音不大,大春仅有的一点听力只捕捉到了乡巴佬三个字。他没再发出声音,只是趁老板不备,从柜台里摸了一块硬盘掖进腰里。
小春跟着何小竹站在电子城的大门口。他嘴里叼着吸管,细细尝着可口可乐的滋味,眼睛一刻不离地盯着何小竹刚买的手机。这是第一通电话,打给他日思夜想的小痦子。
“你好我找一下马明珠,对对,我是她的同乡,麻烦你。”此时,何小竹还说着拗口的普通话,几秒钟过后当小痦子的声音传来的时候,他果断换成了重庆话:“小痦子,我是何小竹啊,小春的堂哥。他给你发的短信收到了吗?”
可口可乐的味道有点古怪,小春心想,城里人为什么喜欢这个?小痦子也喜欢吗?在他寂静如深海的世界里,时常会冒出这种奇怪的问题。但当何小竹看过来的时候,小春便把这些问题全忘了。堂哥的嘴巴在动,电话打通了。小春的心一阵乱跳,海底要地震了。
没一会儿,何小竹向他比划了一句手语:小痦子的手机丢了。小春一时不知是喜是悲,小痦子没有抛弃他,之前的胡思乱想瞬间烟消云散,可是她没有手机该多难过啊,得赶紧见面安慰安慰她。小春忙乱地比划手语,让何小竹把小痦子尽快约出来。
何小竹嘴和手都没停:“他收不着你的短信,急得快死掉了。我们刚到,是啊已经到了。周末等你下了班,小春想请你吃个饭,你想吃啥子?”
看着何小竹的神情,小春明白堂哥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只是他不知道,电话那头的小痦子一直冷冷地说着普通话。
虽然已经在食堂吃了饭,但李红旗也像老广们一样,习惯再打包一份宵夜带回来。饭盒挂在自行车把上,摇摇晃晃地散着香味。他喜欢干炒牛河,就是吃的时候要加点醋。
快到单元门口,手机响了起来。李红旗心中有数,他不慌不忙地停好车子,摘下饭盒,这才掏出手机接起来:“我在出差啊,对呀,在深圳。有个案子要跟,可能要到大后天才能回去了。眼角膜丢了,上面督办啊,我有什么办法?”
对方的声音越来越大,却不是从电话里传来的。李红旗感觉不妙,一转身看见一个男人吃着冰激凌走过来,手里拿着正在通话的手机。他躲在厕所里接电话,躲在单位不敢回家,可终于没躲过债主上门喝茶。
之前还维护着面子,现在面子被扯掉了,李红旗反倒放松了。老婆跑路,他是警察,这些讨债的除了纠缠也干不了别的。债主也很放松,他跟着李红旗进了家,熟门熟路地换拖鞋、开电视,还帮李红旗拿了茶几上的醋瓶子。
“又有单位又有家,你也跑不了,实话实说就行,何必撒谎呢。”
“你要没吃饭自己去冰箱里找找,我先自己吃了。”李红旗呼噜呼噜地吃粉,说的话一个字也不贴题。
债主见状,转眼看向电视:“我反正没别的事做,天天都得来。你和大嫂总要回家的。早点把钱还上,也不用看着我心烦。”
“谁不想还呀,有钱谁愿意当老赖?这不是做生意赔了吗,有钱我们还用像只老鼠一样东躲西藏的?”
“摊上这么个事情也没办法。三角债就是这个问题,当初大嫂去贷款我们就说得清清楚楚,考虑好了再投资。垃圾筒呢?”
“呶,谁给踢到沙发后头了。你们这些事情我也不懂,生意也不是我在搞。反正该我们还的肯定会还,有钱就还。没钱你住在这我也没钱。先回去吧。”
两人的对话像太极推手,来回往复,暗中较劲。这一回轮到债主的话不贴题了,他拿起遥控器一边拨台一边说:“外来媳妇本地郎今天不播吗?怎么这个点了还没有?”
李红旗默默吃粉,干炒牛河必须配醋,其余的他都不在乎。
医务室已经关门了,黎小莲的白大褂并没脱。她拿出红花油,往摊在面前的手腕上淋了一点,然后一边仔细地推揉一边说:“很多修表匠都有手腕上的毛病。红花油只能起到辅助作用,要想彻底好,只能休息。”
佛爷脸色平静,他喜欢黎小莲这种清冷的态度,没有感情搅扰,稳定而安全。“我也想休息,但是总要吃饭呀。没办法,人就是这样,生来就是要受苦的。”手腕一阵酸麻,佛爷看见黎小莲的额头已经微微出汗,便接着说,“老毛病,我也知道治不好,还是别白费力气了。”
黎小莲没有卸力,她不喜欢轻而易举地放弃:“人体是很有灵性的一个系统,很多器官的损伤都会有不同程度的自愈。包括肌肉劳损。”
“眼角膜呢,在其内吗?”佛爷的手腕又麻了一下。
“它不是壁虎的尾巴,没有那么多。越脆弱的东西越珍贵,反过来也一样。你怎么想?”
“公安在跟着那个香港医生,先缓缓。宁可让它一文不值,咱们也不能冒这个险。”
手腕松了,按摩结束。黎小莲边收拾东西边说:“不谨慎,我们也走不到现在,就是不知道其他人知不知道。”
这么明显的弦外之音自然逃不过佛爷的耳朵,他收了手,轻描淡写地说:“阿兰这个人是有点冒失。怎么说呢,我总觉得她也许喜欢那种危险的快感。不过利害关系我和她说过了。再有下次,就不止是说说了。”
“今天在公共汽车站,她也不应该挤得那么明显。那么多的人,轻轻地推一把就可以了。”
虽然追加了一条,但黎小莲的语气依旧克制,佛爷知道这是自己的面子:“我会转达,还有别的吗?”
“你给他们俩发个消息,上好闹钟,别睡过头了。”
“轻重要是拎不清,他们也别干了。时间已经对过,放心,分毫不会差的。”
医务室真的要关门了,起身之际,两人都看了看自己的手表。
夜色中的站前广场比白天清静了些,大鹏像个闲汉漫无目的地溜达。这会儿不是为了抓贼打掩护,是真溜达,也真没目的。刚刚,老崔打来电话,他没接。来了这几日,案子越堆越多,要紧的贼一个也没抓到,电话里没好话。
大鹏揣着口袋,摸到了白天得的那张名片。他没有掏出来,却攥在手里来回揉搓,希图这名片能生出什么法力,好歹让他把方慧找回来。忽然,不远处公交站台上闪过一个身影,分明就是方慧。大鹏瞬间警醒,他狂喊着方慧的名字,飞奔着冲上了车。
临近末班,车上的人不算少。大鹏最后一个上来,不顾一切地朝着前面方慧的背影挤过去。他听不懂周遭乘客用粤语讲出的抱怨,听懂了他也不在乎,只要能找到方慧,一切都无所谓。
眼看着越来越近,忽然车厢里一个女乘客大声惊叫起来:“干什么!你干什么!”
除了大鹏,所有的乘客都循声望去。原来是上夜班的贼偷了女乘客的手机,不想手机挂着链子,连在主人身上,赃物立时变成证据。也不知是急中生智还是恼羞成怒,小偷突然露出穷凶极恶的面孔,他使劲一扯,反手给了失主一个耳光:“他妈的贼喊捉贼,敢偷手机!打死你!”雨点般的拳头倾泻在女乘客身上,昏暗的公交车上没人看清盗窃的过程,也没人敢站出来阻拦恶行。
失望占据了大鹏的双眼,他刚才看清楚了,那人并不是方慧,除了身形略略相仿,再找不出半点共同点。此刻,车身摇晃,人群慌张,大鹏只觉得自己挨了一脚,没一会儿又受了一拳,紧跟着不知谁推了一把,让他险些倒地。一股无名之火瞬时上头,大鹏冲上前去,死死薅住小偷的头发,直接把他拽倒在地,然后用膝盖压住胸口,一拳一拳地狠命砸了下去:“回答你爹,懂不懂什么叫传销?知不知道这玩意有多害人!告诉你爹,为什么要骗人,为什么要传销!说话!”
那一夜,大鹏不仅失眠,甚至还有点失忆了。他坐在值班室的床上,望着破皮的拳头,怎么也想不清楚抓贼的过程。好像有人拉住了他,又好像有人曾经审问他,这些事在他脑子里碎了一片,无论怎么努力也拼不出一帧完整的画面。大鹏不禁有点后怕,直觉告诉他那是正确的选择,但直觉也曾将他狠狠地摔在地上。
值班室的墙上挂着眼角膜案的倒计时牌,大鹏揉揉昏昏沉沉的脑袋,把思绪拉回到眼前——一张白纸上,按现实中的比例关系画出了公交车站、小路和盗版服装店的位置。铅笔头代表协同作案的贼,前三个都安到了相应的位置,可他手里还有第四个铅笔头,该摆在哪?大鹏举棋不定。
一觉醒来,大鹏的记忆完全恢复,因为该交检查了。殴打嫌疑人,这事儿说起来可大可小。不过大鹏倒不紧张,比这更严重的错误他也犯过啊——1998年的冬天,他抓错了人。
那一年春节赶在一月,过了元旦人们心里就长了草,天天惦记回家过年。大鹏没日没夜地蹲火车站,跟贼们比着劲儿地加班加点。腊月就剩这几天,捞不够本谁也过不了年。
岔子出在一群哑巴身上。三四个扎堆在一起,无声的手语和东张西望的眼神,让大鹏怎么看怎么觉得可疑。果然,蛰伏了一会儿,一个哑巴起身走出来,奔着一个穿西服打盹的乘客过去。到了跟前,他小心地打量一番,确定人睡着了,直接伸手掏兜,连点隐蔽动作都没有。
现在想来,这些不寻常的举动都是提醒的信号,可那时的大鹏只觉得他们过于嚣张。一个眼神示意,早已埋伏好的同事扑上去就把人按住了。几个聋哑人被这一幕镇住了,待大鹏走过去上了手铐,他们才明白过来。
候车大厅炸锅了。所有的哑巴比比划划地把大鹏,包括那个被掏兜的“失主”——他也是个哑巴。世上竟有这样的巧合,大鹏现在是不信,但那会儿可想不了这么多。他火眼金睛地一看,就断定这是一伙儿流窜作案的惯犯,全然不顾“失主”焦急的拉扯和比划。
哑巴比一般人都急,被老天爷封了口,稍不留神他们就会变成喷发的火山。先是戴铐子的拼命挣扎时给了大鹏一拐,紧跟着拦不住人的“失主”抡起一个大嘴巴结结实实地呼在另一个干警脸上。
“反了你们,还先动上手了!”大鹏飞脚就踹,但很快脑袋上又迎来了新的拳头。深夜的候车大厅登时演起了全武行。
直到第二天早晨,队里从聋哑学校请来一位老师,误会才算解除。一群聋哑人结伴回家,车票都放在“失主”身上,“小偷”怕自己听不见声音误了车,便去掏车票核对钟点。
公开道歉加经济赔偿,这些大鹏都能接受,但已经确定的表彰授奖在上台的前一刻被取消,让大鹏比挨了嘴巴子还难受。可他哪里知道,这些只是前奏,一场蓄谋已久的风暴已经刮到了身边。
一伙贼被抓以后供出了春节给铁路公安送礼的名单,开头第一个就是大鹏。五百块钱过节费,他换来了师父的年货,老崔的一脚,以及多半年的停职审查。这件事让大鹏对老崔心里有愧。师父受伤后亲自把这个徒弟托付给老崔,老崔也确实没有薄待他,可有些事大鹏自己也说不明白,眼下他能做的只有尽快找到眼角膜,给老领导分忧。想到此,他拨通了李唐的电话:“睡醒了没,赶紧到我宿舍来,有个重要任务交给你。”
食堂里,众人陆续到达。阿志吃得不大痛快,鲜嫩的鱼片粥还没入口,就接到了亲戚的电话,外甥阿亮要结婚了。这种电话名是报喜,实则借钱,最次也得挂走几张份子钱。阿志借口刚交了房子首付,又留了个再想想办法的活口,这才堪堪应对过去。
“不借亲戚就是仇人,借了老婆就是敌人。”一边吃馄饨的李红旗早听出端倪,那边电话一挂,他便幽幽地说起来。
阿志叹了口气:“我没撒谎,我老婆真的要买房。她说以后要涨价,手里有钱最好全换成水泥钢筋,神经病。”
老婆、房子,这都不是李红旗想要展开说的话题。他回头看看茂哥,凑过去问阿志:“你的粥咸不咸?茂哥最近这是什么手法?”
阿志瞄了一眼茂哥,点点头:“花姐也觉得咸,说了他也不听。会不会是更年期味觉褪化了?”
李红旗望着茂哥手里的香烟:“每天抽三包烟,不更也得褪。怎么样,昨天抓了几个?有没有新发现?”
阿志苦着脸摇头,现在棘手的案子好比天上捅破的窟窿,他抓的那几个虾兵蟹将都不够溜缝的。李红旗心里稍稍平复了一些,这些天他感觉自己不是警察,都快变成间谍了。而且想到姜吉峰整天色鬼缠身,这些人还得溜溜地帮他找东西,李红旗心里更恨了。干反扒这些年,他见过的失主足有上万,只有姜吉峰,他想起一次就骂一次。
“有的人也是活该,我盯的那个色鬼医生,吃饭也在盯美女,丢的钱还是不够多。哎那个大鹏呢,怎么没来吃饭?”
“在这样一个千里驰援的日子里,我怀着十分不安和羞愧的心情写下这份检讨书。夜不能寐,茶饭不思,对自己的问题深感后悔。后悔我在工作中没有调整好情绪,没有摆平心态,没有严格要求自己,在后悔的同时又心存不安,辜负了领导和同事对我的信任,因为自己对公共汽车上犯罪嫌疑人的违令之举,给单位添了乱,给整个铁路公安队伍抹了黑。世上是没有后悔药的……”
李唐对着刚写好的检查,一边念一边修改错别字。大鹏听了半截,吐了漱口水拦了一句:“一会说后悔,一会又说没后悔药。逻辑混乱,一看就是不好好认错。你糊弄谁呢?”这句话其实是老崔的台词,每次交完检查,他必来一段你糊弄谁呢。
李唐可懵了,他从小是好学生,今天第一次写检查。大鹏见他不知所措的样子,笑笑说:“写成什么样老崔都有毛病挑,跟你没关系。你写挺好,自我批评这方面挺有天赋啊。”
这话让李唐又有了信心:“那我再添两句,往上拔一下。”
“不是虫牙就别乱拔。又不是获奖授勋发言,意思意思就得了。”大鹏说着往嘴里塞了个药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