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
夜凉风冷，坐在树冠顶上的王隶，一声长叹飘出。
此份惆怅，若是这时身边有一壶好酒，说不定他会拿来给酌上几口——只是又想起以往闻到酒水的腥味，王隶转瞬即打消了这念头。
可若回去，又是辗转难眠。漫漫长夜，他找谁可以倾诉？
又有谁可以明白他王隶的一腔苦闷呢？
星夜璀璨，耀光熠万里。
天上苍皓，孤高且无依。
彻夜难眠的王隶静躺在树冠顶部，冷静地思虑着这些年以来之事。许久以前，不知是已有多少个晚上，他进行过这般的深思了。
可是所有的一切仿佛都没有答案，或说是，没有解决的途径。
虽说灭家族之仇不可忘却，可如今，但凡数得出名字的秦家人，早该都被伊宁祖父被屠杀的差不多了。唯一剩下的，也就只有不知所踪的‘秦骁大哥’与正囚禁于剑林城地牢的‘净能师弟’秦翼了。
与秦骁大哥的恩仇，已在那日空旷洛府的一战中了解、还清了。
可自小相伴长大的师弟，王隶是无论如何…也不愿去动手的，至少现在不愿。可是所有话事权利都在一家之主——伊宁祖父手中。
他王隶是想做什么，也做不到什么的。
“唉——”
又一声长叹随风消去。
王隶本便愁苦、杂乱的心，如今是更加纠结了。
……
就如此安静地躺着，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底下繁茂、葱绿的枝叶之间传出了‘窸窸窣窣——’的响声，霎时惊醒的王隶起身来，朝下探头望去。‘烘！’伴随着眼周蛇血的灌入，王隶激发了具夜视能力的‘蛇眼’，整间食肆、一览无余。
可是却未发现这神秘动静来自何处，有何异样。
兴许…是太过敏感了。
可不消片刻，王隶又察觉到身后仿佛刮来了阵阴风——转头回来，同在树冠顶部的身边、却不知何时来到，悄无声息的坐了另一人！
一身华贵的丝绸黑氅，一头晶亮的秀长雪发，一杯香醇的金樽清酒，一抹俊艳的轻魅之笑。
黑翳鸿…鸿大哥！
“晚上好，王小兄弟。”黑翳鸿轻笑道，“月色真美，是么？”
左手端着金爵，黑翳鸿轻轻举到唇边、嘬下一口，认真品味着那仙液的香洌与味美，笑间是更添了一份坦然自若了。
“呃…这，鸿大哥。”
受到了些许惊吓的王隶迅速回过神来，“…怎么，这么晚了还上来呢？…”
“呵呵…这话不该我先问你么，王小兄弟？——”黑翳鸿咧嘴笑道，“若要我说，你这叹气声还真是响呀…你是被灭国了吗，还是如何？”
王隶哑口无言。
“呵呵，王小兄弟…”黑翳鸿轻轻摇头，“我都未叹气，你倒如此垂丧。是否介意同鸿大哥说说，所为何事呀？”
“鸿大哥。”
王隶转头望向黑翳鸿道，“你是否一定要复国？”
“原来是在担忧我么？那可真是客气了——”黑翳鸿笑道，“王小兄弟，我不知是否同你声明过，不过也无妨了，你只需明白就好…若是劝我放手，那倒是不可能的。不管是否要复辟‘黑翳王朝’，只要不杀壬子龙，我那九泉之下的祖祖辈辈、还有父上，是都无法安眠的。”
“于你而言，杀了那壬子龙即够了吗？”
王隶追问，“可是借‘报仇’为名行‘杀戮’之实，这难道不是恶孽吗？”
“恶孽？不不不。”黑翳鸿摇头，“我黑翳鸿行正站直，不造恶孽。为父报仇，光明正大。更还别说，我黑翳家比他那壬子龙更有资格当皇帝，当主子。”
“资格？呵呵。”
王隶轻轻摇头、冷嗤一声，“你所谓的‘行正站直’、‘光明正大’。岂又知对后世的无辜之人…是何其的不公平吗？——”
黑翳鸿忽然站起，俯视王隶、脸上笑容瞬间消失。
“王小兄弟，你想替…那壬子龙说话？你想说，对他不公平吗？！你可知…”
“鸿大哥！我不是那样说！”
王隶也忽然站起、怒喝一声，双目紧盯回黑翳鸿去。
虽然黑翳鸿已比王隶高出了两三寸多、还束了高冠，可此刻王隶的气势，却是毫不输他——二人互不相让，连眼睛、鼻尖都快撞到一起了。
更别谈此时，气氛登时僵硬了住。
一番口角，逼得二人气息瞬间激发、颤抖起来，内力在丹田里翻滚、燃烧着。
仿佛下一刻，就要动手打起来了般。
“那你是说什么！”
黑翳鸿怒喝。
沉寂了片刻后，冷静下来的王隶生怕吵醒大家、便没再大声嚷叫。此时，便选择了将这些话传音到鸿大哥脑海中——
“你只想着‘为父报仇’，为祖祖辈辈报仇…可你知道，这对唐堂主有多残忍…对芸儿师姐又有多残忍吗？她们母女虽有个如此神通广大的家主，却是自小得不到陪伴，母女相依为命…”
黑翳鸿怔了片刻，随后也传音回道。
“那又如何，那可与我黑翳鸿无关了！是他壬子龙自己选的要篡夺皇位，是他自己要的龙府楼和子龙王朝，这可不是我逼他的！”
二人互瞪着，神态怒不可遏。
幽静的月色下只有凉风不时刮过，再听不到二个少年半点的声响。可实际上，二人依各自的能力、是在双方脑海中早已‘唇枪舌战’起来了。
“倘若他壬子龙真的有心统治天下，有意逐鹿中原，你以为他还会与你谈条件、要你带芸儿师姐来吗？”
“若他没有，他又何必连灭临江楼、五毒堂、剑林宗三派？又何必杀赫连英宗门弟子数万，何必杀段一林、召月、韩煞、福永等人呢？”
“因为…因为…”
“若他没有…他十年前何必杀大内十二侍卫，何必强占我皇宫…改作那肮脏的‘龙府楼’，和今日的‘龙府皇宫’呢？！——”
“因为…”
想讲出‘伊宁祖父威逼’真相的王隶，是忽然语塞了。
瞧鸿大哥如今的狂暴之相，不知说出来是否能让鸿大哥可信服…但是他知道，此刻鸿大哥的倔强与伊宁祖父相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怎么？辩护不得了？王小兄弟，你继续往下说呀？——”黑翳鸿神情暴戾。
此刻，他平时偏偏贵公子的形象是已完全消失。
剩下的则与伊宁祖父一样…只剩一个为所谓报仇、复国而丧失了心智，狂暴犹如一头猛兽的疯子了，只怕讲，也讲不动了。
可王隶也不忍看，鸿大哥想不明白这事！
“不是我强辩，鸿大哥。”王隶迟疑了许久后、终于继续传音了，“…而是，他壬子龙…壬大人！十年前所做的，近一两年所做的，都是完全、完全在我伊宁祖父的操纵，强迫之下呀！”
“哦，那又如何呢？”
“什么？”
鸿大哥这波澜不惊的反应，倒是让王隶出奇意外、惊诧不已了。
“要叫我放手绝无可能，王小兄弟。出于伊宁前辈所在，我不敢动你，也没这信心能胜此时的你。可如果你要走到我的面前，那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是与我合作、助我杀掉壬子龙复国。”
黑翳鸿怒道，“…要么，你就只有杀了我，帮那‘姓壬的’早日铲除祸患了！”话音刚落，黑翳鸿便一手运力，而后…
‘砰！’
便听夜空中一道清脆的炸裂声，是他手中的那一樽金爵、碎成了金粒，齑粉！酒液瞬间蒸成缕缕汽雾，裹着热气飘散开去。
“啊…”
王隶实在是对此时的鸿大哥无奈了。
只见此时的鸿大哥，仿佛也受酒力的助兴，两腮通红，气息腾腾。
虽说这一份两人皆摆出来了的倔强，只会让这争吵越更不休。
可无论如何，他王隶仍然不忍看到…那一些事的发生！这一份从伊宁祖父身上流下、遗传来的倔强，他王隶将贯彻、传承下去！
他将坚持他的意志，在亲眼见事态发展到自己不愿见到的情况之前——他要先尽自己之力，去阻止它的变化！
“鸿大哥…你若是这样，你就没这资格去当皇帝、当主子了。”
王隶失望摇头、轻轻嗤笑着传音道。
“怎么，难不成你王隶有？”黑翳鸿不服。
“不，鸿大哥，你听我说…你如此做，无非二个结果。”
王隶冷笑一声、仔细分析着道，“一个，是你复仇失败了，要么将导致你被壬子龙杀、你一生的坚持全部化为乌有，或是你自此对人生失去信念、灰心绝望，甚至是自杀。无论怎样，你失败了，便是对不起你自己、对不起你所谓‘九泉之下的父上祖辈们’！”
“那是当然了！但你须知道，我并不会照你所说那般，结束自己的一生。这第一个结果，只有致死。”黑翳鸿道，“那么第二个呢？我成功了，对吧？”
“是，第二个结果是你成功。”
王隶继续道，“可这回，则将导致芸儿师姐与唐堂主，自此起永久孤苦无依！而才改朝换代不多久的大陆，又再次换主，人民绝是无法适应的。且不说是否会因不服揭竿而起，或是纷乱的大陆再出一个赫连英或是壬子龙。光是以芸儿师姐的性子，她便不会放过你！她便要穷尽她的一生，来想办法杀你，来继续这个无穷无尽的复仇的！——”
“你这问题倒是犯傻了。”黑翳鸿嗤道，“若是如此，我现在便下楼去杀了她，不就万事大吉了？”
“呵呵，那你…连这也算‘有资格’当皇帝，当主子吗？对一手无寸铁的女子，对自己的子民，也要动杀念。不顾会带来什么后果、是否会导致天下再次大乱，也要为了一己报仇之私念，要为了杀仇人而顽固不化！——”
王隶趾高气扬、仿佛占了理般，冷笑一声继续道，“就照你如此的不顾大局，难道能有资格当皇帝？当主子？”
“你！…”
黑翳鸿一时理亏、恼羞更怒，指着王隶鼻子更喝，“你不要总拿那‘唐芸’说事！我要杀她，也不过是为了控制壬子龙、为了‘复国’的大局而着想，这又有何不可？——”
“鸿大哥！”
王隶不再冷静沉着，而是十指攥紧、双目浮赤，浑身内力鼓荡起来——
唰地一声，王隶身影倏忽无声地上前、‘啪’擒住了鸿大哥衣领。
那步履诡影，万钧手力，那大手往上游伸、二指摁压住了他喉结，令他完全动弹不得，他黑翳鸿是稍一丁点的反抗之力…也根本没有！
王隶双眼成了蛇瞳，毛发都要竖了起来。
“你想动芸儿师姐，便先过我王隶这一关…明白吗，鸿大哥？——”话音刚落，王隶便‘啪！’一甩手，将鸿大哥抛了出去、砸到树冠上另一端。
‘轰！——’
那气浪震散开去，犹如一道狂风朝四方猛刮一般——令黑翳鸿才刚刚爬起，都要快被吹下树去。
此刻的他，所有的恼怒转成震惊…
他不敢相信，曾经的王小兄弟，如今仅仅是鼓荡、震散出内力来，便已有如此深厚的气息了！
还未与壬子龙交手，他黑翳鸿却是在王隶这先被吓住了。
而此刻，王隶抬脚踏在枝叶上、轻功使他如履平地，朝黑翳鸿走来——浑身炙烈的气息、炙炎之力都反复地翻腾、震颤，四处挥发出去。
所有踩到的树叶都瞬间‘烘！’烧成灰烬，散落到中庭去。
走到正趴在树冠边、震惊不已的黑翳鸿身边，王隶狂戾、暴怒的气息一振，便是又伸若有万钧之力般的大手过去、抓住衣领，将之拎起来。
如此模样，只怕是‘蟒化’的症状又要激发了。
“说，明白吗？”
王隶裂开嘴、狂戾的气息令黑翳鸿浑身发抖，“瞧你模样…你如今连我都怕，你要怎么杀壬子龙呀，鸿大哥？——”
“王小兄弟…”
被拎着的黑翳鸿不敢反抗，却也拿不出力气来反抗。
“你还想‘控制’壬子龙呢？呵呵，可笑！”王隶狂怒着、嗤笑道，“等你先把胆子练好了，再把武功练好了…再想着超过我、去杀芸儿师姐，再想着能杀壬子龙，再去想你那复国的事吧！——”
黑翳鸿哑口无言。
“明白吗，鸿大哥？！”王隶怒喝，“回答我！”
“呵呵，如此…我算是明白了，王小兄弟。”奇怪的是，黑翳鸿此时所有的紧张、惧怕全都消去，变成了轻松的笑。
“嗯？”王隶不解。
黑翳鸿冷嗤一声、只轻笑道。
“我算是明白了！…原来你，对小芸有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