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流莺漂荡复参差
落落太方2023-07-07 14:045,315

  民国二十年(一九三一年),春。

  年刚过,早上的空气还清泠着,南京路已恢复了往日的生机。

  电车、小轿车、黄包车、脚踏车,往来穿梭,带走一波波急赶着上工的。

  穿夹袄的,裹着呢料大衣的,也有瑟缩着蜷在补丁薄褂里的,行色匆忙。

  早点摊子分列路边,生煎、锅贴、咸豆浆、葱油饼、小笼、糖糕、粢饭团、米饭饼、老虎脚爪……无需叫嚷,仅凭借着蒸腾的热气和刺啦啦入油锅的声响,便能引来食客入座。

  报童吆喝着:

  “号外!号外!日本军大肆进入东三省,局势严峻!”

  “上海第四军总司令刘全安宣告卸任,新司令不知花落谁家!”

  “夜莺歌后今日贺寿,市秘书长方远包下不夜城的维纳斯为其庆生!”

  一穿着洋西服的食客拦住了经过的报童,丢给对方五分钱,“拿一张。”

  略过全中国的大事,翻至夜莺歌后那一页,仔细端详了起来。

  中间印着的照片上,是妩媚又多情的一张脸。

  男人与旁人闲扯,“奥哟,隔额小姑娘卖相老灵额,老有手段啦,维纳斯诶,可不是一般人消费起的喔,排场大的嘞。”

  那人不附和,“少见多怪,之前吴老板请她唱歌,侬猜猜花了多少钿啦?”

  不待回答,便放下夹小笼包的手,双手撑开,神色夸张,“十根小黄鱼!”

  男人似是被吓坏,捂住心脏,“哈撒特宁,一根都能买架飞机开开嘞!”

  那人夹起笼屉里最后一个,狠狠咬了下去,“册那!漂亮女人就是好命,大把男人送钞票花。”

  男人大笑,“你要是有钞票有势力,怕是也会屁颠屁颠地给人送去哟!”

  旁边桌的人听着,也跟着吃吃地笑了起来。

   一辆黄包车停到摊位旁边,车夫是个青壮年,他面不改色地从食客们中间而过,走过去跟老板要了一屉小笼,用油纸包着揣进怀里,沉默地转头过去拉起车,朝着旁边的巷弄里拐了进去。

  七拐八拐,停到弄堂最深处,一间小院门口。

  笃笃——

  好一会儿,里面传来又尖又细的臊骂声。

  门自内打开,露出玉红白森森的一张脸,没涂匀的雪花膏厚厚地腻在脸上,仿佛地府里爬出来的女鬼。

  语气也是不耐的紧,“天不亮就来敲敲敲,敲死你个丧门星!”

  田东临习以为常,默不作声地自怀里拿出油纸包递过去。

  玉红接过来,打开看了眼,气消了些,“婉莺昨儿个被丁处长接去,多喝了几杯,还没起呢,你晚点再来罢。”

  门“嘎吱”一声关上了。

  田东临没走,而是拿起车架旁的巾帕子,细细地擦拭车身和座椅。

  婉莺喜洁,怕脏了她的眼。

  屋内,玉婉莺拉开帘子,自屋内走了出来。

  明眸皓齿,娇艳欲滴,宛如一株盛开的玫瑰。比起报纸上的相片,更胜一筹。

  她看到桌上摆着的小笼,眉目柔和,“东临到了?”

  玉红摆放好了碗筷,不屑地瞧了眼门外,“也不知怎么想的,好好的青帮不做了,非要做个车把头,能有什么出息。要我说,你就与那方秘书长好好来往,坐那洋汽车多有派头,少坐些不三不四的黄包车,跌了身份。”

  玉婉莺当作听不懂母亲话里的指桑骂槐,只捻了两个小笼包吃了,随即拎起手提包,在门口处换高跟鞋。

  玉红见女儿要走,腆着笑凑上去,“米快见底了,针头线脑的也要添置一些,家用不太够了。”

  婉莺皱眉,每个月的家用只多不少,粮油米面也会早早地差人送来,怎会不够数。

  只可能是,“又去赌了?”

  她见母亲明显心虚,猜到了答案,不由面色难看,“我管你吃穿用度,没道理连赌资都供,没钱。”

  玉红一听不给钱,当即面色一变,大声地撒起泼来,“没钞票,噶能没钞票啦,明明你手指缝随便漏点点就够我嚼用了,偏偏整日防贼似的防着我!你才养我几年,就这般苛待老娘,别忘了当初我可是卖裤裆把你养成人的!”

  婉莺听她越发说得不像样,蹙眉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叠钞票,塞到她手中,“明日我就差人去各个赌坊里说清楚,我看谁还敢让你进门。”

  不待母亲再言语,她便推门走了出去。

  玉红却是不放在心上,只顾喜滋滋地数钞票,在这上海滩,有钱还怕没地方赌莫。

  院外,玉婉莺走出来,看到东临还在,也没诧异,走了过去。

   “说了让你每日不必太早来,我起的迟。”

  东临用巾帕子又扫了扫座椅,扶着她的手腕上车,“左右也没什么活,就过来了,不碍事。”

  这话婉莺并不信,左不过是南京路上的早点摊子收得早,待她起了再去,最爱吃的定然收了。东临处处都念着她。

  她笑了笑。

  婉莺的脸生的好,巴掌尖脸,鼻子小而挺,就是眼睛生的长而窄,眼尾上挑,没表情的时候会显得有些孤傲冷硬。往日里在不夜城唱歌时,为免旁人误会,她会始终端着恰到好处的笑,回到家,再恢复这副冷冷的模样。

  她这一笑,柔媚尽显,让自小一起长大见惯了的东临,还是呆了呆。

  东临回过神来,拉起车杆,跑出了巷弄。

  婉莺怕吵,所以他走的路线大多安静。

  不知怎的,往日见惯了的景色,让婉莺看得有些不耐烦,最后只将目光落在前面拉车的人身上。

  她与东临是一条巷弄长大的,自小她受人折辱,被人骂是婊子的孩子,自有东临替她堵住那些乱嚼得舌根。

  东临比她年长几岁,早早便去混码头,很快进了青帮。

  在这年景,都说「宁入青帮做孙子,不入官场做老爷」。

  大爷一不小心就人头不保,孙子上面自有庇护,前途无量得很。

  他父母走的早,孑然一身,做事发狠,不留情面,很得上面得器重。

  但在她去唱歌之后,几次三番被客人骚扰,东临便卸了差事,买了黄包车,专心接送她。一送,便是十年。

  由于她的出身不好,母亲又曾经是暗门子,婉莺素来对男人全无好感,但东临如此,再冷硬的心,也要被他焐热两分。

  她开了口,“东临,若我不唱了,你要如何。”

  前方的东临听见后,想也不想,“我说过,你唱一日,我便拉你一日,你不唱了,我自有去处。”

  他一向少言,大概在很多年前说过这话,确身体力行地实现了。

  婉莺想着,兴许,也可以告诉他罢。若东临都信不过,世上就再无可信之人了。

  “我想离开上海。”

  惊雷炸响,东临这回车也顾不上拉,回头望她,“去哪?”

  话一开口,余下的便顺理成章了,婉莺神色淡淡,“带她回苏州罢,钱也赚足了,这边生活也实在腻烦,再不走,我也怕她会生出其它事端……”

  苏州是玉红的老家,但那边亲朋死的死散的散,没有甚么勾连。

  东临明白,婉莺只是想换种踏实日子,见她想得开,自己也跟着高兴,复又拉起车来。

  伴着寒冽的风,前方传来回应,“你去哪,我就去哪。”

  婉莺复又笑了。

  说话间,黄包车拐进了江安路,声量立刻大了起来。

  越往前走,人声鼎沸,直到来到江安路与遥水路的交叉口,便能看到一座曲尺形二层砖木结构建筑,路两侧足有四层,中间最高伫立着一七层高塔,边上挂着「皇后不夜城」的巨幅招牌。

  东临拉着车,带着婉莺从东南方向的拱形长廊进入,长廊黑黝黝,壁两边挂着电灯,但白日里并不开,没大一会儿,出了这里,便豁然开朗了。地上是一处平地花园,在这料峭春日里,粉的白的红的紫的各色鲜花,开的正艳,都是花大价钱从各地送来此处。

  抬头看去,水泥筑的楼梯,向着四面的高楼延展而去,上面大多是饭店,时候尚早,走动的人并不多,到了晚上,亦是一处嘈杂之所。

  再往前走,方是真正的不夜城。

  大大小小的剧院鳞次栉比,亦有露天的戏台,五层高大观楼,跑马厅,电影场,商场,舞厅,中西餐馆,实是应有尽有,称得上天上人间。

  有句老话,“不到不夜城,枉来上海滩”,不外如是。

  黄包车停到了最大的一处建筑,维纳斯舞厅的门口。

  玉婉莺整理了下头发,自黄包车上走了下来,嘱咐东临,“今日可能会闹得有些晚,不必等我。”

  东临抿唇,意思很明显。

  婉莺只能作罢,“那你晚些时候再来……”

  还待再嘱咐几句,黄领班接到门口小厮报讯,已经应了出来。

  “我的大歌后,你可算是来了。”

  玉婉莺没再多言,冲着东临点了点头,便随着黄领班走了进去。

  维纳斯高约十丈,约莫有五百个平方,舞池能同时容纳千人。

  地板设计的很是精巧,可随着音乐而倾斜、震荡,人在上面会身临其境感觉到波动震颤。

  舞台位于大厅最深处,比起地面高约三尺。下方摆着高档沙发和桌面,以备高端客人享用。厅内两侧设有吧台,亦有桌椅板凳,供普通客人休憩之所。

  半空中多出的环形空间,则是包间,可纵览全厅。

  自打三年前,玉婉莺被报纸冠以「夜莺歌后」的名号,便不再常驻任何一家舞厅,都是贵客们出钱相邀,再自行前往唱歌。这维纳斯,她并非第一次来,自然地,与这边的领班等人,也甚是相熟。

  刚踏入后台,头顶便喷洒出了彩带,继而有人送上大捧的玫瑰,齐生喊着,“生辰快乐!”

  无论工作还是演职人员,一一毕恭毕敬上前献上提前备好的贺礼,说着吉祥话,好生热闹了一阵。

  玉婉莺宛如众星捧月,脸上挂着和煦的笑。

  等到最后一人献完礼,黄领班便将大家打发了去,让众人尽皆去忙,晚上还有好一场硬仗要打,秘书长包场,各界名流也悉数到场,这夜莺歌后真是好大的脸面。

  心内想着,黄领班躬身请玉婉莺往她独属的化妆间走,进了里面,只见桌案亦是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礼盒,没待她问,黄领班忙着解释,“都是您歌迷差人送来的,有外交部的李部长,第三军的吴参谋长,总公会的侯会长家千金……您掌掌眼。”

  玉婉莺走过去,打开了几个瞧了瞧,俱是些价值不菲的珍珠翡翠之物。

  不过她侵染多年,对此早已见怪不怪,只点头嘱咐道,“劳烦黄领班回头差人帮我送回家去。”

  黄领班火速应了,见她不再多言,便识趣地准备退出去。他自是知晓眼前之人的习惯,开嗓前她要养护嗓子,不愿多言。这可是整个大上海的摇钱树,马虎不得。

  咔——

  门悄然关闭。

  玉婉莺坐到梳妆台前,准备上妆。

  以她往日的性子,是断不会答应方远这一安排,本来也不欲与之深交,对方父亲方宏义是青帮仅存的通字辈,“大通悟学”,往上已经没了旁人,俨然是位祖爷的级别。便是随便跺跺脚,都能让这上海滩颤上一颤。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物,实在是不愿招惹。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她想离开此处,需得有足够的钱财傍身。想她与母亲两个女流,在这乱世之中,若没根基,便是两根浮萍。

  至于东临,她从未想过依傍任何男人,如若他真的跟着自己走了,也许水到渠成,会真的做一对夫妻,但这都是后话了。如今最着紧的,便是抓更多的钱。

  她看着桌案上的锦盒,心内计算着,有了这些黄白之物,离开之事也可以早早提上日程了。想到这里,积压心头多年的石头块子,似乎都松动了些。

        

  黄昏稍歇,夜色渐渐爬进不夜城。

  一辆辆黑色小轿车驶了进来,停在了维纳斯的门口。

  方远自车上下来,脸上带着不难察觉地春风得意。

  自有人上前搭讪,“方秘书长好雅兴啊,竟是能包下不夜城里的维纳斯大舞台,此前闻所未闻。”

  方远谦虚,“都是爷叔给脸面而已,我哪有甚得能耐。”

  不夜城面上的老板余世筠,不过是个没甚背景的商人,传言他背后另有其人,大家都猜是青帮。如今方远轻易包下维纳斯,更让众人心中坐实此事。

  点到即止,没人再谈此事,倒是一边往里走着,一边打趣,“还是方老弟面子大,我等几次相邀,小夜莺都没松口,看来过了今晚,这上海滩又要多一段才子佳人的佳话了。”

  “小弟哪有这等本事,这夜莺,可是整个上海的夜莺。”

  方远即便心下得意,却也要说些场面话,实则在他心中,玉婉莺愿意答应来此,已是成好事的先兆。不枉他耗费无数银钱,捧了对方两年的光景,终是撬动了这嘴硬的小鸟儿。

  寒暄间,已是踏入了维纳斯的大厅。

  随着身后大门缓缓关上,本是金碧辉煌的大厅,倏忽间全部暗了下来。

  漆黑如墨。

  有人不满,正欲发声,却见遥遥前方的舞台之上,落下一束光来。

  正打在那袅娜翩跹的夜莺歌后身上。

  开嗓如那夜莺化形——

  “花朵一处处开放,

  散播无限的清香,

  流莺一声声歌唱,

  赞美满眼的春光,

  陌上的情侣挽手倘徉,

  花外的流莺并肩飞翔……”

  此曲是玉婉莺的成名作,在场之人皆非第一次听。

  然都无今日这般动容。

  声调婉转,环境幽暗,歌者美艳,三者合一,完全达到了视听感的最高享受。

  望着那台上模模糊糊的身影,生怕惊了她,生出翅膀飞走了。

  伴随着最后一个音调落下,灯光复又亮起。

  大家这才回过神来,激动地鼓起掌来。

  方远更胜一筹,激动地率先走向正下台的玉婉莺,“好!太好了!玉小姐的生辰,却带给我等如此极致的享受,实在是方某人的福气。”

  玉婉莺微微低头示意,“该我谢谢方秘书长才对,婉莺这么些年,还没在这般大的地方过生辰礼呢。”

   “玉小姐太见外了。”

  方远命人献上贺礼,当场打开,令周围人都有些咂舌。

  婴孩拳头大的蓝宝石,嵌在晶晶亮的钻石项链之中,熠熠生辉。

  内行人一看,便知此物有价无市,有银钱都买不到的至宝之物,竟拿来送给一个歌女,可见方远对玉婉莺势在必得。

  玉婉莺有些踟蹰,“未免太贵重了。”

  方远并不在意,“唉,玉小姐值得!”

  这时,黄领班适时地带着侍从们鱼贯而入,将各类名酒小吃,一一摆于张张案几之上。

  舞女们趁机上台,载歌载舞,场子登时热闹了起来。

  方远趁众人落座之际,将项链塞至玉婉莺手中,同时凑过去轻声道,“不知今晚玉小姐可否有时间,能与方某小续片刻。”

  这是单独邀约的意思。

  玉婉莺眉头微蹙,心底不得意,拒绝之言在嘴边几经辗转,最终还是点了头。

  总不能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落了他的面子。

  方远闻此大喜,拉着玉婉莺的皓腕,坐至最上首的位置,接受着整个上海滩上流人士的恭维和贺喜。

  此一刻,真真是至高的荣耀。

        

  天光未亮,公鸡飞至墙头,迟迟不肯开嗓。

  门口传来一阵猛烈的咚咚声。

  玉红被吵醒,气恼地咒骂,“田东临,你发甚么疯!”

  开了大门,正欲叫骂,一群警员鱼贯而入。

  为首一人凶狠地摁住玉红,“玉婉莺呢!说!”

  玉红肩膀处传来一阵剧痛,还搞不清楚状况,“奥哟哟,侬做撒宁,我女儿跟你们刘厅长也是相熟的呀,要是想叫她去唱歌,也不必这样伐。”

  却见那领头的冷冷哂笑,一副瞧不上她的样子,“老东西还在做春秋大梦,唱什么歌,你女儿杀人了!杀了上海市秘书长方远!”

  玉红愣怔住了。

   

  咯——咯——咯——

  鸡叫了。

  天却再未亮起来。

  

继续阅读:第二章 渡陌临流不自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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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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