哒哒、哒哒——
高跟鞋的疾步声,响彻此一方钢铁牢笼。
玉婉莺被两名女看守一左一右带着,朝着监舍走去。
清晨起的急,她身上还穿着起床时的素色碎花旗袍,头上只来得及插上一只挽发的银钗,面上自是没上妆,脸色苍白,嘴唇更是毫无血色。
不过,她目光并不像初次来此的女犯人那般瑟缩,反倒透着一股子淡定,让年轻一些的吴看守有些刮目相看。不愧是上海滩有名的歌后,气场就是不凡。
此间乃上海滩唯一一所女子监狱——红砂。
关押着近五百余名女犯人,杀人犯居多,亦有不少诈骗犯、刑事犯、盗窃犯。
主楼有四层高,一楼为办公室、教诲室、接见室、储藏室,二楼为医务室、洗涤室、羁押室、食堂,三四楼皆为监舍。
玉婉莺被带至四楼,转角上了楼梯,便可见到长长的甬道似的长廊,两侧皆是石砖房筑造的一间间女监,门口由一层木门,一层铁栅栏相叠而成。木门有一小窗,灵活可开,可透过小窗看到铁栅外的情形。
一路上来,玉婉莺没少收到两侧监舍内的注目礼。
有那新近两年来的,在报上见过玉婉莺的面容,大声叫嚷起来,“册那,夜莺歌后诶!”
这边传开,大家投来的目光越发不一般,似有艳羡,有嫉妒,亦有幸灾乐祸。
有那胆子大的,隔着铁栅伸手,试图抓一把歌后那雪白的皓腕,遭到女看守的怒斥才嬉笑着缩回手去。
走到尽头的那间房,看守才停下来,拿出大串地钥匙,哗啦啦地开监舍门。
旁边及对面的几间里,传来吃吃的笑声,窃窃私语着:
“马看守可是越发地坏了,竟直接将人送来这里,嘻嘻。”
“有得热闹看咯。”
“啧啧,也不知这细皮嫩肉的小娘皮,遭不遭得住。”
玉婉莺听了一耳朵,没待辨认话中深意,已听到马看守不耐地喊道,“0527,你以后住这间!”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待低头看着自己手捧的囚服,后背上挂着一块菱形的布料,正是印着「0527」,便明了这是自己的番号了。
她抿唇走了进去,身后很快传来落锁的声响,女看守很快便离开了。
监舍只有一扇天窗,两个巴掌大小,恰逢阴天,因此室内很是幽暗,没有光亮。她自外面进来,还没适应光线,便听到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响起,“哟,哪里来的小姐,这般娇俏。”
语气颇有些下流,但声音脆生,倒不至于令人倒胃。
玉婉莺想来,这便是自己的舍友了,但她此时并无心情寒暄,便循着大致的轮廓,朝着自己的床板走去,兀自开始换那囚服。
无论如何,规矩总要守的,以免遭来不必要的麻烦。
囚服还是冬装,夹棉的深灰麻袋呢,粗糙扎手,分为上袄和下裤,还有一双黑布鞋。
换作以往,这料子拿来纳鞋底都会被她嫌,如今她却只沉默着脱下旗袍。
也不是没过过苦日子,在何等境地,作何等做派,是她浸淫上海滩多年学会的不动声色。
正换装,对面又传来一声口哨,“我们小姐虽是个哑巴,但还挺娇嫩的,这皮肤,滑不留手……”
声音越发地近,一只手竟是自后背碰触过来,触感冰冰凉凉,婉莺登时生出一身鸡皮疙瘩,一巴掌拍开,“莫碰。”
“哟呵,原来不是个哑的!”
婉莺迅速将衣裤穿好,转头看向这不知分寸的舍友,此时她眼睛已适应了暗沉的光线。
对方像是没骨头似的,半靠在婉莺的床头,也在抱臂打量着她。
这人出乎婉莺意料的年轻,想来将将二十出头,瘦,囚服像是挂在她身上一般。头发乌黑浓密,却很粗硬,乱糟糟地被她盘在脑后。巴掌大的脸,眼睛乌黑,很圆,像猫儿似的。颧骨有些高,嘴唇很薄,面相上看,是张刻薄脸。
对方先开了口,“林丫雀,你可以叫我雀姐,你叫甚么?”
婉莺不欲与对方多聊,兀自开始整理床铺,很有赶客的意思。
丫雀挑眉,她实在是有许久没遇到这种不给面子的女囚了,不由越发起了兴致,舔脸凑上去,“念你刚来,我给你普及普及,在这红砂里,我就是这个!”
她顶起右手的大拇指,在婉莺面前晃了晃。
“若你识相,我自会罩你,否则,哼哼。”
话未说完,其意却明朗了。
是想让玉婉莺伏低做小,上供的意思。
婉莺这辈子,也就初初登台那几年低过几次头,待后来唱出了名气,上流们捧着她都来不及,谁人敢给她眼色看。如今一个小小的女囚,何其脸大!
她嗤笑一声,猛力拽起床单,将丫雀掀了个跟头,而后狠狠地抖了抖,上面灰尘尽数钻进了丫雀的嘴鼻中,害得她狠狠打了几个喷嚏。
丫雀登时火起,跳了起来,指向婉莺,“你!”
她在红砂向来横着走,向来不肯吃半分亏的,当即便扑上去抢床单,想要以眼还眼。但婉莺像是看穿了她的计谋,在她冲来的同时,脚底一个打旋,侧了侧身,便躲过了这癞皮狗,而丫雀因用力过大,复又栽进了床榻之中。
“诶唷!”
板床上铺的褥子薄如纸,丁不上大用,她相当于脸直接磕到了木板上,自是疼得呲牙咧嘴。
婉莺看着这赖皮东西喜剧的模样,都忍不住有些莞尔,当真是个蠢物。
丫雀起身,看到婉莺嘴角勾笑,彻底恼了,撸起袖子想要狠狠甩对方几个巴掌,解解气先。
当啷——
监门再次被打开,马看守走了进来,“……玉小姐,你亲属来看你了。”
语气态度明显比之前好了许多。
婉莺想着,想必是母亲和东临来了,于是点了点头,用手捋了下头发,随着看守走了出去。
徒留丫雀在原地,恨恨地看着她的背影。
马看守带着婉莺走至一楼的接见室,主动开了门。
只见里面只有一张方桌,对面放着两排长椅,果不其然,坐着玉红与田东临。
见到婉莺,玉红立刻叽叽喳喳地冲了过来,拉住女儿的手,“哦哟,囡囡侬没事吧?究竟哪能回事情呀?怎么说你杀人了,这是不是搞错了呀?”
对比玉红连珠带炮不给婉莺回答的机会,东临却是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一遍,见她除了脸色苍白些没甚大碍,悄悄松了口气,随后上前开口,“进来再说罢。”
玉红这才反应过来,拉着婉莺往里走。
田东临则冲着马看守点了点头,“有劳。”
马看守态度很是恭敬,“不麻烦不麻烦,你们聊你们聊。”
说罢,就主动关了门,将空间留给屋内三人。
待东临落座,婉莺递给他一个疑惑的眼神,东临才解释,“靠几个朋友帮忙,才能进来。”
婉莺明白了,东临是向青帮的旧识开了口。青帮的人,看守自是会给几分薄面。
这边玉红已是急得不得了,“奥哟,哪有时间说这些没用的事情了呀,你快说说,昨晚到底怎么回事情,怎么说你杀了方远啊?”
婉莺没回答,而是问东临,“方远究竟是怎么死的?”
东临点头,“说是被人缢死于不夜城的汇豪饭店包房里。”
婉莺松了口气,“那便好。”
东临也露出释然的神情。
唯有玉红一无所知,见两人在眼前打哑谜,声调更高了三分,“阿拉想急死我是伐?”
玉婉莺这才回过头来,跟母亲解释,“他的死,和我没有关系。”
这光秃秃的一句,根本没解答玉红的疑惑,“那……”
“昨日宴席结束,我便与方远一同去了汇豪,喝了两杯,他本想叫我陪他,被我想办法揭过了,半夜时我便出了饭店,坐的东临车子家去。”
虽然事实如此,但玉红还是一脸忧心,“你出饭店时候有人看到你吗?”
玉婉莺摇了摇头,“当时已是子夜,饭店里的住客都歇息了,我为了避人耳目,走的侧门。”
“这样你便是最后一个见过方远的人了呀,怎得没了嫌疑呢?”
玉婉莺笑了笑,“所以方才我才问方远死因。”
玉红不明所以,“被人缢死……”
婉莺举起两只纤纤玉手,伸到母亲面前,“我这般手无缚鸡之力之力的女子,如何缢死方远那般高壮的男子,即便我天生神力,那我手上也会留下勒痕才对。”
玉红看着女儿白皙柔弱的小手儿,当即懂了,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抚着胸口,“这便好,可要被你骇死特了。”
婉莺安抚完母亲,复又看向东临,交代道,“你回头去我房内,桌案第二个抽屉里取我的名片,拿着去递给警察署的刘厅长,司法部的赖厅长,还有三军的吴参谋,他们是我多年歌迷,与我交情匪浅,定会帮忙。”
东临抿了抿唇,忽而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婉莺出了事,自己还要去求别的男人。但他仍是郑重其事地答应了下来,此时自是婉莺的事大,只要她安全,让他做甚么都可以。
玉红见女儿安排的如此妥当,抚掌应和,“正该如此,这些大人物只要随便动动手指,你定就安然无恙了。”
这时,门口传来敲门声,马看守开了门,催促,“探监的时辰到了,等下夜班的来交接,我怕是不好交代,你们看……”
婉莺明白,这本不是正经的探视时间,如今事情都交代完了,便也顺势起身,跟母亲和东临告白,“放心吧,没几日我便出去了,你们安心在家等我便是。”
言毕,她冲着马看守走去,“有劳。”
马看守见她识趣,心下满意,“走吧。”
婉莺冲着母亲和东临点了点头,转身随着看守离去。
徒留玉红和东临直勾勾地望着她的身影,消失。
虽说有了头绪,但二人心头仍是惴惴。
玉婉莺再次踏入监舍,天已黑了,墙上的电灯昏黄黄地亮了起来,终于不必如之前那般适应光线。
她刚踏入,便见林丫雀抱臂靠在墙上,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似是等了自己多时。
只见对方张口便是,“怪不得你这么不服管教,原来是个专吃男人饭的婊子,呵,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你这种借男人势得小娼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