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内,玉婉莺眼睛被戴上了黑色布条,手也被捆缚住了。
凭借方位感,她知道,车子正朝着南郊的方向而去,想来北岛此时正在大和烟厂。
车子行驶了近一小时,才驶入了烟厂内。
等到玉婉莺被摘下布条,人已在烟厂的大楼门前了。
没等多看,就被引着进入了电梯,一路来到了北岛办公室门外。
宋凤仪等人率先进去汇报情况,不多时,宋凤仪脸色难看地走出来,对她道,“你进去罢。”
显然,北岛要单独见玉婉莺。
玉婉莺从善如流地走进去,扫视了一眼办公室的构造,便看到了坐在办公桌后面的那人。
北岛云子面上带笑,招呼着她,“过来坐。”
态度颇为热情,不知情的还以为两人交情甚笃。
等玉婉莺坐了过去,北岛又问她,“喝什么?”
玉婉莺摇了摇头。
北岛却拿起桌上电话机,拨打内线,嘱咐人送两杯咖啡过来。
“我知道你喜欢这个。”
“多谢。”玉婉莺客气地道。
待屋子里传出阵阵咖啡的香气,北岛云子才说起正事来,“你想与我合作。”
“正是。”玉婉莺递上了方宏义签署的合同。
“老爷既与你已有了合作,我也不想再节外生枝,不过是代为接管过来。”
北岛看了看那份文件,不由笑道,“从前我百般想与你合作,你不答应,怎得突然变卦了。”
“时移世易,上海滩每天都有新的变化,我有了新想法也不奇怪。”
“是吗?我可不这么想。”北岛收起笑容。
“你将你的人劫后送走,又第一时间威胁了方宏义,如今跑来我面前扬言要合作。这一系列行径算计的严丝合缝,让我不得不怀疑你的目的。”
“与虎谋皮,总要小心为上。我知道你对我之前的不合作耿耿于怀,但今时不同往日,我看清了上海未来的时局,明白了跟随谁才是最正确的选择。”玉婉莺不慌不忙地道。
此言激起了北岛的兴致,“那我倒是想知道,你看到什么了?”
“我知道,你如今之所以和方家合作,并非是想要扩展大烟生意,而是为了开通这条中日航线。”
北岛神色一凛,眼神透着审视。
玉婉莺不畏不避,将身子靠到桌前,用手背撑着身体,压低声量,“我只觉得奇怪,这条航线自运转之日起,时常有船往返口岸,却从不见有什么货物流至世面,实在是让人好奇不已。”
北岛的眼神越发不善了起来,“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东北那边形势如此着紧,北岛女士还能如此气定神闲,想来是早有了应对之法了罢。”
听到「东北」二字,北岛直接起身,自腰间拿出手枪上了膛,对准了玉婉莺。
“玉老板,你真的很聪明,但是太过聪慧之人,活不长。”
玉婉莺面色丝毫不惊慌,反倒从北岛的反应来看,越发笃定了自己的揣测,她拿起桌上北岛的香烟和火机,点燃,吸了一口,才继续道,“你们现在正是缺人之际,多个聪明的合伙人,总比一群拖后腿的强。”
“比起太过聪明的伙伴,我还是更喜欢有破绽的蠢货,毕竟他们一点事就能骇破了胆,不敢在我背后捅刀子。”北岛并未放下枪。
“我理解你的顾虑,所以我并非空手而来。我想带你去看一样东西,届时,你自然会感受到我合作的诚意。”玉婉莺缓缓起身,看着北岛。
北岛眯起眼睛,审慎地看着眼前这个不知死活的女人,良久,她终于放下枪来,“好,我就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玉婉莺莞尔一笑,“不会让你失望的。”
中山南路,西药厂。
北岛云子看着车间里源源不断生产出来的药物时,见多识广的她,也免不了有些震惊起来。
她看向身侧的玉婉莺,“这是你一手建立的?”
玉婉莺点头。
“你从何时开始筹备的?”
她知无不言,“去年年底。”
北岛目光深邃地看着她,“你那时就预料到了动向?”
“还未曾想得那么深,只是觉得有备无患,当今形势下最短缺的便是药品,即便上海不需要,其它地方也是重要物资。”
北岛看着淡然说着打算的玉婉莺,越发觉得眼前女人的深不可测。她猜测,玉婉莺说的是真的,那个时候,对方应该还在算计和自己打擂台,根本不可能想得这般深远。可就是这样,反而显出玉婉莺的深谋远虑。在这方面,北岛云子承认,她不是玉婉莺的对手。
“如何,我的这份礼物,够诚意吗?”玉婉莺看向她。
北岛眯了眯眼,没说话,显然还是在思量。
玉婉莺继续道,“我知道你定然有囤积盘尼西林一类的药品,但国内外局势你我都知晓,药品越发难收,长远之计,还是自己出产更加实在可观。只要你相信我,我向你保证,定然让你在战事起之时,拥有足够的话语权,还能赚个盆满钵满。”
说着,她将一把钥匙递给了北岛,“西药厂的钥匙。”
北岛有些意外,“送我?”
玉婉莺笑了笑,“这不过只是一间小小的西药厂罢了,我相信,你会给我足够的支持,让我能在上海创造出更多间西药厂。”
北岛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大笑起来,“好,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她伸出手来,“合作愉快。”
玉婉莺笑着回握,“合作愉快。”
出来之后,两人分道扬镳。
北岛云子上了车,看着玉婉莺离去的车子,消失于眼前。
宋凤仪不知两人谈了些什么,强自压抑住内心的焦急,“您相信她?”
北岛没开腔,兀自在后座闭目养神。
宋凤仪急忙道,“她向来狡诈,突然临时倒戈,肯定是揣着不为人知的心思,您一定要三思啊!”
她见北岛还不出声,忍不住转过身去看她,“北岛,我真不是出于私心这么说,我对玉婉莺太了解了,她是一个不择手段向上爬的人,绝非看起来那么简单。要是……”
“够了。”
北岛睁开眼,打断了她,“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比你还清楚。”
就在宋凤仪以为北岛彻底信任玉婉莺时,却听对方道。
“你派人跟紧她,有状况随时来跟我汇报。”
宋凤仪当即应道,“是。”随之不由松了口气。
夜半之时,玉婉莺和东临,悄然出现于城边的一处仓库后方。
院子里停着五辆大卡车,一群人正埋头将仓库里的一箱箱药品,搬运到卡车内。
玉婉莺看着仓库一点点被搬空,脸上露出凝重神色。
“这一次,实在是兵行险着,你有多少把握?”
东临安抚着她,“不是计算过许多次了,你放心,我有分寸。”
玉婉莺难得露出担忧之色,“我实在是不放心,要不然就算了,总有别的办法。”
东临拽过她的肩膀,直视着她的眼睛,“婉莺,你信不信我?”
“不是我信不信的问题,实在是北岛这人……”
“婉莺,我信你。”东临打断了她。
“我从小就信你,你聪明,有毅力,有冲劲儿,跟所有人都不同。这辈子,我就只信你一人。所以,你也信我一次,相信我肯定会活着回来见你。”
一向不善言辞的东临,难得说了这许多。
玉婉莺却仍旧是踌躇万分。
这其实是两人早就商量好的事,明面上玉婉莺交出西药厂,私下里让东临将囤积的盘尼西林送出去,作两手打算。可到了紧要关头,玉婉莺没有来地怕了,后悔了。
以往每次她做任何决定,都有东临在自己身后默默支持,她早就习惯了身后这枚影子,习惯了随时回头都能看到他在自己身边。
可是,现下这一次,她是真的没有万全的把握。
一旦计划出了纰漏,再无转圜的余地,她无法想象失去东临的画面。
却原来,他早已在自己心中,变得这般重,这般的不可割舍。
“东临,要不我们……”
没等她说完,东临就拥抱住了她,让她立时住了嘴。
她想说的是,要不我们,走罢,离开上海,不要管这些事了。
东临似乎也知道她想说什么,但他知道,这不是玉婉莺真正要的,她是个心中有沟壑的女人,她怀揣着家国天下,怀揣着民族大义,怀揣着挚友亲朋。自己不过是她人生里的一小部分,他从前可以自私地一遍遍问她要不要跟自己走,可如今,却是不能了。
他不能成为她的负累,他要始终站在她身前,替她遮挡风雨,哪怕只是一点点,也好。
只是东临仍旧是欣喜的,婉莺这句未竟之话语,显示出了自己在她心中的重要性。所以,他破天荒地没有守规矩,主动拥抱了她。
不过转眼间,他便松开了对方,不想唐突了她。
下一刻,他反被玉婉莺紧紧地抱住了。
“东临,你一定要好好活着,我会等你。”
东临缓缓回抱住她,用手摸了摸她的发,答应着,“好,你也要好好活着。”
月色下,两个身影宛若重叠一般,拥抱良久。
直到药品装车完毕,手下来报,东临才不舍地松开了怀中温暖。
“等等。”
玉婉莺自颈上拿下来一条红绳拴的银质菩萨小挂坠,挂到了东临的脖子上,“这是姆妈小时候给我在庙里求得,你戴着它,让菩萨也保佑你。”
东临知道这是婉莺的心意,没有拒绝,最后眷恋地看了眼心爱的女人,旋即利落地转身上了车。
夜色下,车队,缓缓离开了。
徒留玉婉莺站在原地,目送着那个身影,久久不肯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