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炮火连天,四处皆是胡乱逃窜的无辜百姓。
昔日繁华的上海滩荡然无存,成了人间炼狱。
轰!
轰!
轰!
突然,一颗炮弹飞来,径自炸翻了王阳一行人所开的军车之上。
这一响动,将昏迷中的林丫雀唤醒了。
王阳来不及安抚于她,急忙带着她与众手下,弃车而去,躲避这一波的炮火。
刚醒来的林丫雀,茫然四顾,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她抬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地方,不夜城。
「皇后不夜城」的招牌,已经被炮轰的面目全非,「夜」字跌落了半边身子,摇摇欲坠,在半空中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记忆渐渐回笼,她想起了发生之事——婉莺死了。
不,也许并没死,她还没进到仓库内去看,万一婉莺并不在里面呢,又或许,兴许她早就给自己规划好了逃走路线呢。
不行,她必须亲眼去看一看才行。
思及此,她转身就要走,却被王阳及时拉了回来。
眼见空中一串枪林弹雨落在前方,刚才林丫雀多上前一步,就要被射成筛子。
王阳怒吼,“你疯了!”
“我要去看看婉莺究竟死没死,你让我看一眼,就一眼。”林丫雀着了魔一般,想往恒安药厂的方向赶去。
王阳自是不能让她走,“你看看现在是什么状况!”
林丫雀不听。
“玉婉莺拼死送你走,就是为了让你去送死的吗!”
林丫雀顿住了脚步。
她眼眶通红一片,转头看着王阳,“我说我怕死了吗,谁允许她替我做决定替我活的。”
王阳看着这样她,越发痛心,忍不住一把揽住她,“我知你痛,我也痛,她是我们的朋友,可是如今,只有我们好好活下去,才是最好的报答。这是她用命替我们争取的时间,无论你愿不愿意,都必须活下去。”
轰!
轰轰!
日军的炮火再次席卷了过来。
王阳急忙拉着丫雀,带着手下,朝巷子里逃窜。
林丫雀被王阳说得话镇住,不知该如何反驳,可她心中的痛苦铺天盖地,根本无法释怀。于是,她只能如同行尸走肉般,被王阳拉扯着往前跑,甚至想着,要是一颗炮弹将自己带走,也很好。
巷子里一路跑着,经过许多院门,她看到了许多被丢下的人,几乎都是弱小的妇孺。许是战争来了,弱者自然地便被丢了下来。
继续跑着,不知哪家的收音机没关,透着窗户,声音传了出来。
伴随着信号微弱的沙沙声,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歌曲: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我们要夺回劳动果实,让思想冲破牢笼。快把那炉火烧得通红,趁热打铁才能成功!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
她脚步慢慢弱了下来。
前方的王阳莫名被她拉住,忍不住回头看她,“怎么了?”
林丫雀看着天空四处肆虐的战机,看着四处千疮百孔的上海,看着周遭痛苦悲鸣的人们。
她突然拉开王阳的手,转身进了旁边的楼中,对着那个搂着女儿默默流泪的女人,道,“要跟我走吗?”
女人愣怔住了,王阳也愣怔住了。
林丫雀却是目光坚定地再次问她,“走吗?这里已经不安全了。”
下一刻,女人疯狂点头,抱着女儿起身,走到了林丫雀面前。
林丫雀道,“跟着我。”
旋即,她转身走出去,挨家挨户地寻找落单的人,依次询问要不要跟自己走。
王阳很快反应过来她想做什么,立刻吩咐手下,“去寻能用的车子来!”而后,也帮着丫雀寻找需要帮助之人。
半晌后,林丫雀手中抱着个孩子,带着十几名妇女儿童,从楼内走出来。就在她们出来没几步的距离,一枚炮弹落在楼顶,整栋大楼被轰掉大半。
一行人后怕不已,连连对林丫雀感激道谢。
林丫雀面上冷静,“我也没确切的把握能保住你们,只是会尽我所能护你们到最后一刻。”
就像,婉莺一直以来所作的那样。
想到玉婉莺,她眼眶再次红了,却没了方才那种空洞茫然之感,她找到了想要做的事。既然活着死着都无所谓,不如就用这条命,尽量去保住更多的人。
接下来,她宛如变了个人一般,沉着冷静地救着人。
像谁呢?
王阳想着。
哦,玉婉莺。
像是一夕之间,丫雀变成了婉莺。
她在努力兑现玉婉莺让她好好活着的承诺,连带婉莺那份,一起活。
然而,炮火越发猛烈,根本没有安全区域。
寻来的车子也不够承载这么多人,要想全身而退,只能将这些老弱妇孺丢下。可林丫雀并不想。
王阳和他的手下自然也不会,他们是军人,军人的天职,就是保护百姓。
眼见无路可去之时,突然一辆货车停至几人眼前。
“上车!”
林丫雀看去,发现开车之人竟是张娟!
一行人大喜过望,急忙将救下来的人们送上货车。
终于在夜晚之际,平安抵达了红砂。
红砂位于法租界内,此处并未受到炮火侵袭。
等到林丫雀下车,在门前看到了数张熟悉的面孔。
陶婉君、黄璇英、沈眉、顾昔文、江茹及家人,尽皆在此。
看到林丫雀的到来,大家也是惊喜万分地围了上来。
沈眉一把拉过丫雀,上下看着,见没受什么伤,松了口气后忍不住斥责她,“你走了还回来作甚,胡闹!”
陶婉君走过来,轻声道,“平安就好。”
黄璇英左顾右看,蹙眉问道,“婉莺呢?小阳不是去接她了。”
话音落下,便见林丫雀和王阳俱是沉默了下来。
陶婉君见状不对,沉下心来,嘱咐道,“先让人将带回来的人送去梳洗,休憩,我们进去再说。”
闻言,大家都行动了起来。
回到红砂,王阳将仓库发生之事道出,所有人都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黄璇英眼圈通红,“这,怎么可能呢,她不是都计划好了……”
沈眉拉住林丫雀的手,“亲眼见了?是不是弄错了?”
江茹直接痛哭失声,“莺姐当初送我走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谁知道她是做了这个打算……”
顾昔文狠狠一拳头砸在墙上,“我怎么这么笨,没想到这些,要是我在……”
张娟狠狠吸着烟,慢慢地道,“婉莺与我通过气了,当初在北岛云子面前与她决裂,也是做戏。她早囤积了大量的粮食药品等物,就是猜到了这一天,好让大家有个去处。只我不知,她……”
说到此处,亦是哽咽地没法继续下去。
陶婉君用手帕擦了擦眼角,道着,“她当初那样对方家,也是为了保住我们,说是送去乡下,其实早将我们安排在了这里。婉莺,着实为了我们的安危,用心良苦。”
她对所有人都尽了心力,唯独对自己,足够心狠。
林丫雀越听越难受,借口需要休息,离开了众人。
她谢绝了安排好的住所,而是去了曾经和玉婉莺待过的监室里。自打战争起后,红砂便没了约束,女囚都被放了出来,愿意走的便离去,不愿走得便组织成了自卫队,每日里帮忙救治张娟救进来的逃难之人。
这间房位置偏僻,没人居住,林丫雀走进来,一瞬间所有回忆蜂拥而至,让她有些难以呼吸。
她躺倒在曾经玉婉莺的床上,还是无法相信前些时日还活生生的一个人,就这样消失在了人间。
等到天色暗了下来,炮火声也渐渐弱了下去。
突然,敲门声响起,很快,有人走了进来。
是王阳。
他没打扰林丫雀,只将一个小皮箱放到了地上,道,“这是,之前婉莺让我带给你的。”
言毕,他悄然离开了,给她时间去消化接受。
良久,林丫雀起身,拿起那个小皮箱。
嘣嘣——
打开锁扣,掀开箱盖。
露出了里面一片洁白,是一件很漂亮的婚纱。
「乖乖,怪道上海女人实兴这个,穿上是真好看呃。」
「等你结婚,我送你一套。」
「不想送你就直说好嘞,拐这九曲十八弯的,许是等我进棺材板那天都穿不上咯。」
强忍的泪水,再次蜿蜒而下。
林丫雀苦笑出声,“你真是记得每一句承诺,却唯独,唯独……”
唯独选择忘记最重要的那一句,选择了独自赴死。
她爱惜地摸着婚纱的每一缕,每一寸,像是在回忆,像是在告别。
她知道,这是玉婉莺的期盼,她总想将自己没法体验的人生,让丫雀能够实现。
可是。
“是你先不信守承诺的,别怪我也不信守承诺了。”
丫雀将婚纱叠好,重新放回到皮箱之中,放到了床上。
旋即,她擦干了泪痕,起身朝着监室外走去。
行至门口,她回头再次看了眼这个破败的小地方,而后拉上门,将其锁住。
锁住房间,锁住回忆,锁住沉痛,锁住悼念。
接下来,她将没时间缅怀和悼念自己的好友,必须大步向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