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之中,搭了台子,热热闹闹地唱着大戏。
下方摆了数桌酒席,好酒好菜地上着,就连曲城、刘武这些小辈分的,也得了几桌,兀自热闹着。
在这精致的亭台楼阁中,处处散着烟酒气,充斥着碰杯声,颇为不伦不类,不三不四。
靠着戏台下方的大桌,自然便是方宏义为首的青帮的大辈分。年岁都过了天命之年,喝酒讲究个点到为止,有得老辈自带茶盏,慢悠悠地品茗,也没人说甚么。间或聊上几句,不痛不痒的,没了往日议事厅内剑拔弩张的模样。这等席面,总归要给方宏义几分颜面,得过且过便是最大礼貌。
下方几桌,便是青帮十六门的话事人。方东临在一一敬过帮内长辈们后,便坐到了这边,与众人熟悉起来。都是门内同级,以后用得着的地方自是很多,大部分都还比较客气。几杯酒下肚,有些人的本性便暴露出来,划拳、叫嚷,不管不顾了起来。好在青帮规矩虽大,但这种场合适当地热闹到底是无伤大雅的。
有两桌相对安排于树荫下静谧的位置,距离其它桌稍稍远了些,坐的都是些女眷。方宏义的三位太太皆在此列。陶婉君忙着招待,不时指挥着底下人。沈眉不时地与林丫雀抱怨,地方太吵,饭菜不合口味。她转头见到黄璇英一反往日骄矜,心下暗喜,如今老爷认了义子,看黄璇英以后还如何拿乔。
酒席正酣,一出戏唱罢,方宏义上了台。
“诸位,今日方某得了义子,很是开怀,也谢谢诸位爷叔兄弟们赏脸而来。”言毕,他举起酒盅,一饮而尽。
下方一片叫好声。
大家皆以为他是喝的开怀,得意之下上台,想要显摆一二。
熟料,他紧接着开了口,“其实,今日乃是双喜临门。”
众人的声量骤然歇下,疑惑地看着台上。
这时,有人袅袅婷婷自院门而入,身着旗袍,脚踩高跟鞋,光看身形便知是个美人。美人缓缓走上台来,站于方宏义的身侧,大方地冲着下方微笑致意。
方宏义笑着牵起对方的手,这才继续道,“向大家介绍一下,玉婉莺,亦是方某即将迎娶的四姨太。不日方某将于不夜城设下婚宴,万望诸位赏脸而来。”
这一番话,无异于一道惊雷,炸响于整个院中。
帮内多是些男人,关注点许多都在下三路。
有人轻声揶揄,“祖爷真真老当益壮,这女人年纪看起来比方小姐差之不多啊。”
“你懂个鸟,到了祖爷这个地位,都是女人争着爬床,我倒是想知道这玉小姐有何手段,能拿到四姨太的位置嘞。”
“何止哟,没听祖爷说要去不夜城摆席么,以往三位哪有这样的排场,看来是得宠得紧哟。”
“这玉小姐出身哪里,以前怎得没听说过?”
……
席面上嗡嗡絮絮,众人都小声议论着,不敢大声宣扬。
方家此时的众人,几人心内亦是不太平。
陶婉君眸色深沉,紧紧盯着台上之人,这桩事,方宏义根本没与她商议过。二人结婚这许多年,家中大事小情基本她都了如指掌,如今突然出现的这个女人,却是打破了她与方宏义之间的信任壁垒,让她不得不思量对策。
沈眉更是呆立了半晌,久久无法回神。她没想到老爷这次不声不响,弄出这么个大事,以往不是没有女人也想进入方家大门,但总会早早地被方家几个女人想办法给拦住。可这次根本一点风声没漏,这说明什么,说明老爷对这女人很是看重,一直藏着护着,就等着今日呢!
一时间,她气得面色铁青,死死捏着身侧林丫雀的手,强掩愤怒。
林丫雀手被捏红了也没甚反应,她呆呆地看着台上的婉莺,惊讶有之,震撼有之。最终脑海里只余下一桩事,之后难不成我要叫她四娘?
在场之人,各自情态,尽皆有之。但无论谁,都不如方东临的震惊来得大和迅疾。
他终于得知今日一直心慌从何处升起,亦终于知晓当日二人于房内密谈了何事。
若早知道……早知道……
就在这时,场内突然有人惊声而起。
“天爷啊,我想起这是谁了,这是夜莺歌后啊!”
“夜莺歌后?她不是杀祖爷儿子的凶手麽!”
无人注意的时候,有人摸了把餐刀,朝着台上冲了过去。
等到大家发现时,人已经来至玉婉莺近前。
居然是二太太黄璇英!
她面露恨意,“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说着,刀便朝着玉婉莺刺去,方宏义被对方推的一个趔趄,来不及阻拦。
千钧一发之际,有人冲过来死死抓住了刀尖处,令黄璇英无法向前寸步。正是方东临。
回过神来的方宏义面色不善,大声道,“来人,带二太太回府!”
齐管家急急带人上前,将疯疯癫癫的黄璇英拖走了。
出了这档事,宴席自不可能再继续,方宏义草草向众人示以歉意,宣布散席。
他看了眼方东临流血的手,转头看向玉婉莺,“你带他去后头包扎一下,我安排一下来接你回府。”
言毕,他起身下了戏台。
玉婉莺神色复杂地看着方东临,叹息一声,拉着他去了后院。
前院闹闹哄哄了好一阵,后院倒是一片静谧。
齐管家送来了包扎的一应物件就走了,徒留玉婉莺与方东临二人。
玉婉莺仔细地为他清理伤口,上了药,卷了白布,一点点缠绕。两人挨得极近,寂静空间内都能听到对方的呼气声。
谁也没开口,像在较劲。最终还是东临先出了声。
“你那日与他达成了什么协议?”
玉婉莺也没隐瞒,“他助我对付宋家,我嫁给他。”
东临藏于身侧的另一只手,攥紧了,“你们的协议里,包括他,认我做义子么?”
玉婉莺缠好了他的手,打了结,才抬头看他,“不包括,那是他的主意,他身边缺人手,的确看好你。”
“所以他,他娶你……”
“他娶我正是因为认你做了义子,又怕拿捏不住,所以将我放在身边,既以此制衡你,也用你来制衡我。”玉婉莺用那喑哑的嗓子,轻轻地说着对东临来说最残忍的话。
东临闭上双目,整个人微微发颤,他觉得愤怒,不甘,怨恨,悲凉,却又不肯吓到眼前人。
“你就从没想过我的感受么。我们现在,是,是……”
他说不出口「母子」二字,光想想就觉得想呕。
玉婉莺却始终沉静,“在狱中时我便与你说了,从前种种都已经过去了,现在的我,心里只想着对宋家复仇。你当时答应了。”
是答应了,但没想到会让关系落到如此境地。既要看到心爱之人另嫁他人,还是自己刚认下的义父,以后日日相对,如何自处呢。
但东临知晓,如今的婉莺,心硬如铁,是不可能会在意这些小情小调的。说出口,都算矫情。
他低下头来,做出妥协的模样,令婉莺心软了一瞬。
玉婉莺拍了拍他的手,“下次别这般莽撞了,你知我躲得过去,莫再让自己受伤。无论如何,你都是我在世上仅存的亲人。”
说罢,她起身,朝着门口走去。
“婉莺。”
身后那人唤她,她停下了脚步。
“若是复仇结束了,我们一起回苏州老家好么?”
玉婉莺想起当初的承诺来,定了定脚步,却没有回应地踏出门去了。徒留那人还坐在冰冷的屋中,心绪久久难平。
屋内传来一阵打砸物件的声响。
陶婉君开门而入,便见一个瓷瓶飞来,砸于自己脚边。裂开的瓷器碎片飞溅,扎了一片到她脚面,立时便出了血点子。
一旁的婢女急忙上前护着陶婉君,大声对发疯地黄璇英吼道,“二太太,您伤到大太太了!”
那边厢,黄璇英却根本不管不顾,手边逮着什么都朝墙上乱砸,边砸边疯魔地大叫,“我要杀了她!杀了这个凶手!”
婢女见状,急忙劝着陶婉君,“太太,咱们出去吧,二太太这病一犯,谁都不认的,伤了你可如何是好。”
陶婉君见状,无奈地转身,随着婢女离开。
刚出来,便见到方宏义焦头烂额地赶了回来,来了便问,“璇英如何了?”
陶婉君摇了摇头,“远儿死后,她就犯了些癔症,前些时日刚见些好,今日彻底复发了,正派人去请孙医生了。”
方宏义叹气低头,看到了陶婉君流血的脚面,怒气上涌,“怎得这般沉不住气!不过是想晚些与她说项,就发这般大的火气!我看不是癔症,是疯了!”
这边有婢女拿来药箱,蹲下给陶婉君处理起脚面伤口。
陶婉君面色不变,看向方宏义,意有所指地道,“老爷若提前与我商量一番,也不至于闹成这般田地。”
方宏义自知理亏,语气软了些,“事急从权,我也有许多无奈之处,等回头再一一告知于你。”
说着,他眼睛朝着周遭下人看了看,陶婉君自是明白,这其中定是意有所指,面色和缓了些。
恰在此时,里面传来一阵新的打砸声,以及激烈地怒嚎声。
方宏义听着实在头疼,“我看孙医生也治不好这般病,送去疗养院调理罢。”
陶婉君皱眉,凑近低声地道,“你刚要纳新人,就要把屋里头的送走,外面可不懂家里这些事,只会背后嚼舌根。”
方宏义蹙眉,摆手道,“那便婚礼过后再送,帮内还有一堆事,我先走了。”
言毕,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陶婉君看着他的背影消失于走廊,眼中本有的温度也渐渐散了。
婢女劝道,“太太,你受了伤,还是好生歇着罢,这边等孙医生来,自会引着来看二太太的。”
陶婉君点了点头,带着婢女回了房内。
很快,走廊里便恢复了安静。
屋内,早已停下打砸的黄璇英,靠在门板上,面上一片泪痕。
她怀中抱着儿子方远的照片,顺着门板慢慢滑了下去,心中只剩一片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