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十九年,腊月三十。
似乎是为了吓走杀人魔,锦城除夕的鞭炮声比往年翻了倍。这盛世般的喧闹,更衬得李润居的医馆里极为冷清。
自他们从冀州燕影门返回家乡后,每年的年三十都是二人一同度过。他们会像冀州人那般包一盘饺子,也会像锦城人一样做几样过硬的肉菜,比如水煮鱼、粉蒸肉、咸甜烧白,再蒸一盘香肠腊肉。
但今年却什么都没有,一方八仙桌上只有一把剑。
白予墨冷眸瞪视着对面的李润居,用最严厉的语气质问着这半月发生的事。为什么她去追查千面公子,反倒是每个线索都指向了于牧?为什么当她真的深入调查于牧时,又蹦出一个个指证于牧不可能是凶手的线索?最后逼得她不得不临时同意与龙吟合作去劫法场。
这一路下来,她发现线索的能力堪比刑狱官,究竟是她太聪明,突然就开了窍,还是说一路都有人在刻意引导?
面对白予墨的质问,李润居心虚地讪笑,答案已经不言自明。
自腊月十一他与龙吟第一次相见后,他便与龙吟达成了一个约定。龙吟同意与白予墨一道查找可能未死的千面公子,相应的,李润居也要答应龙吟的一个要求,便是加入明廌堂,成为锦城分堂的第一个堂众。
于是,之后的十几天,李润居不仅治好了龙吟在冀州受的内伤,还不断地将龙吟发现的所有案件线索,状似无意地一一透露给白予墨。
当确认于牧被设计后,无法坐视滥杀无辜的白予墨,最终同意了龙吟的求助,自己去劫法场,帮龙吟争取更多的验尸时间。
到这时,白予墨便回过味儿来,自己定是被李润居算计了。但彼时救人要紧,她便把这笔账留到了大年三十,跟这个吃里扒外的家伙慢慢算。
谁知,面对她的雷霆一怒,李润居竟说出了更气人的话:“你看,你跟龙吟这次的合作,不是挺好的嘛,以后肯定会更好……”
他“好”字还未说完,白予墨已抽出桌上的剑向他咽喉刺来。李润居哪敢多待,大叫着跑出了医馆。
白予墨一路追着李润居,穿过声声爆竹,遍地烟花,来到府河边时,忽听得远处路人一阵惊呼:“有人跳河了!”
二人回头望去,只见远远的桥上,一个人影噗通坠入河心,紧接着,又一个人影追着跳下了河。
“要不要去救……”李润居话音未落,却发现水上已多了一道白衣身影,白予墨正施展轻功,足尖点着水面往那边的落水者而去。
“楞个快?是要跑死我嗦……”李润居一边抱怨,一边小跑着沿河岸往白予墨追去。
当白予墨刚追至桥下河心,正瞧见从河水里冒出两个人。一个正是先前差点被砍头的于牧,另一个则是被他拼命拖着不让沉下去的桃夭。
冬日的棉衣一经泡水就变作平日两三倍沉,再加之河水寒凉刺骨,于牧自己游着也是使出吃奶的力气,更何况还拖着一个人。
偏偏桃夭又求死心切,非不让于牧救自己,如此一挣扎扑腾得水花四溅,让熟识水性的于牧也呛了不少水,眼看两人就要双双亡命,一道寒光掠过,一柄长刃横穿过桃夭后脊的衣服,再往上一挑,桃夭便如被穿绳的蚂蚱一般,被拎离水面。几乎同时,一条长鞭也从桥上飞来,绕住了于牧的腰身,把他也提出了水面。
两个湿漉漉的人先后被扔到河边的石板路上,于牧这才看清,救自己的是师父龙吟,救桃夭的是前日同师父一起劫法场救自己的白衣女侠。
“为啥子要救我?让我死了不好吗?”桃夭的脸被河水冻得苍白,上下牙打颤,却还气势汹汹地质问面前的三个人。
“下次死远点就好了。”白予墨收剑入鞘道,“让我看见,就没法见死不救。”
“你……”桃夭被白予墨气得够呛,却又不知该如何反驳。
“好端端地寻啥子死嘛!”于牧脱下自己的外套,一边拧水一边道,“我从小就遭人丢了,为了活下来不晓得受了好多苦,你倒好,没病没灾地就要死。”
“我的灾就是你!”桃夭气愤地推了他一把,接着她就又瞪向了龙吟和白予墨,“还有你和你,我过得好端端的,全被你们毁了!”
“毁了你的是赵诚。”龙吟语若坚冰道,“以及他杀了你父亲的真相,不是我们。”
一句话戳中了桃夭最痛的地方,她登时没了适才的蛮横气力。
“你恨的也是自己竟然错信了赵诚,所以才会寻死。觉得只要死了,便不用再面对这个错误了。”龙吟的话说得平淡,却透着几分同病相怜的哀伤。
“但你死了便有颜面去见你父亲吗?”龙吟定定地看着桃夭问道,“他已经被徒弟所害,又见独女早逝,黄泉路上如何安生?”
龙吟这番话句句如冰锥,字字扎在桃夭心头,桃夭一时间分不清,是湿透的身上冷,还是凉透的心上冷。至亲逝世的痛楚,至爱之人的背叛,还有数不清的歉疚悔恨,在此刻通通涌上,成了她喉头爆发的痛哭。
她哭得身体轻颤,更显娇小可怜。于牧不禁轻轻拍她的肩背,安抚她的哭泣。
“我只能再活半年了。”白予墨道,“半年后你要还想死,跟我一起吧,黄泉路上也好有个伴。”
这要求实在是奇特,桃夭听后愣住,一时连哭都止住了。一旁的于牧也对这白衣女侠更增好奇。
“到时候记得来明廌堂来找我。”白予墨这话说得像吃饭喝水一般理所当然,
只有龙吟意识到此话非同寻常,一脸诧异地望着白予墨:“你刚说,去明廌堂找你?”
“我要是不同意,你是不是还会跟李润居继续算计,直到我答应为止?”白予墨没好气地道。
“那是权宜之计,还请白女侠莫怪。”龙吟抱拳行礼,“有白女侠加入明廌堂,是我的福气。”
白予墨懒得回以礼数,白眼翻上了天。
旁边的于牧见状,登时欢喜雀跃凑到白予墨跟前:“女侠,你要来明廌堂的话,我能拜你为师吗?”
白予墨瞥了一眼龙吟:“你不是有师父了吗?我可不当老二。”
于牧一听犯了难,开始认真琢磨起两个师父的问题。
桃夭望着说笑的这三人,忽的意识到,自己从今以后便真的是孑然一身,更觉凄凉怅惘。
她未察觉的是,她眼底的落寞,都已入了白予墨的眼。她兀自出神,白予墨却出言招呼她道:“你要是觉得无处可去,也可以去明廌堂,她那院子大,人没一两个,空着浪费。”
龙吟这才注意到,他们三人说话,全然冷落了桃夭。于是将自己身上的大氅脱下,披在桃夭身上,道:“先去我那把衣服烤干,再想以后吧。”
这突如其来的温暖,让桃夭一时有些错愕。她未想过自己刚刚对他们无礼撒气,他们竟无一人计较。她在错愕中愣神,像个提线布偶般,被他们三人领着往前走。
迎面李润居气喘吁吁地沿河跑来,看到龙吟和于牧都在很是意外:“你们怎么在这?”
“过年了,说来看看她,哪晓得……”后面的话于牧没再说,李润居看着落汤鸡一般的他和桃夭也都猜出了方才的前因后果。
“李神医,多谢。”龙吟道,“白女侠同意了。”
“啊?”李润居一阵诧异,“她刚刚还打……”
话未说完,他自己也回过味来,其实白予墨应该早几日便权衡过他的提议,在心底有了同意的意思。只是碍于面子,以及被他算计的不悦,今日故意给他个教训。
“我打你怎么了?”白予墨杏眼一瞪,“你哪一棍挨得冤?”
说着她便又举起剑鞘,作势朝他挥来,李润居吓得往龙吟身后躲,这时,城楼的钟声响起,一簇簇烟花争相啸叫升空,几乎同时在夜空盛开,照亮了夜幕,也映亮了他们的脸,他们也纷纷抬头望去。
这是子时的钟声,锦城人人都在欢呼新年。唯独他们五个欢喜不起来,取而代之的是静静地看向彼此。他们从未想过自己会与眼前几人度过新年,但心底又分明有一丝庆幸,自己还有人能一起共度新年。
桃夭记得,那天晚上,他们五个在明廌堂的院子里点了篝火,围着烤了一只鸡。龙吟说这便算是明廌堂锦城分堂的成立仪式了,他们每个人都是堂众,她从此与大家共进退。在龙吟说话的时候,于牧一直在默默地埋头撕鸡,把肉最多的鸡腿给桃夭。
时隔半年她依然不明白,自己明明是害他被砍头的人,他为何还对自己那么好?上次从冰冷的河里救她,这一次,面对陈七郎的牵机丸,还是他在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