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双双眼的对视中,场面无比寂静。
“龙姐姐,白姐姐!”
一声清脆的嗓音打破了沉寂,盈粉的衣袂从挤挤挨挨的空青道袍里挤出,一个妙龄少女出现在众人眼前。
少女名唤桃夭,也是十六七的碧玉年华。五尺多高的小个子,苹果似的小圆脸,一双明眸满是不谙世事的纯澈。盈粉短袄配一袭水红马面裙,肩上还斜挎一只蜜合色布包,一眼望去,只觉她人如其名,恰似一朵初春盛放的粉桃。
“前后门都挂好今日闭店的牌牌了。”桃夭向龙吟和白予墨说,“所有镖车的箱子,各位少侠也都腾好了。”
龙吟闻言,向院中的众人抱拳行礼:“辛苦各位。”
院中小道们也纷纷施以回礼。
“请各位进堂。”龙吟侧身给他们让出一条路,“找到与自己身形相近的镖师,脱下他们的衣服换上,再用柜台后的麻绳将其绑缚。”
在龙吟的声音中,道士们鱼贯而入进了大堂,沉默地在堂内逡巡,寻找与自己身形相似的镖师,再蹲身解开对方的扣子。
堂内一时只有窸窸窣窣地走动声。
白予墨也伸着脖子来回走动,左瞧瞧右拣拣,寻找着衣服合身的镖师。
龙吟倒没有挑拣,径直在离自己最近的林三跟前蹲下,上手就解他肚腩上的腰带。
这时她注意到,身侧的桃夭却没有动,于是询问:“你不去找衣服?”
桃夭支支吾吾还未开口,于牧就从门外窜了进来:“她斯斯文文的,勒种扒男人衣服的活路哪儿干得了?”说着于牧就殷勤地对桃夭一笑,“我来帮你!”(勒种:四川方言,“这种”之意,亦作“嘞种”)
“我不要……”桃夭当即拒绝。
但她的话被于牧打断:“那个人矮,你穿肯定合适!”说着于牧已经如猴一般窜了出去。
想说的话没说,还被于牧说矮,桃夭气得粉脸圆鼓鼓的,恨恨瞪着于牧的背影。
但龙吟对她这细微的心思全无觉察,还关切道:“你也跟去看看?要是不合适,也好及时换一个。”
“龙姐姐,我想……”
桃夭话说一半,一声急喝从后院传来。
“你们都在干啥子!”一个肩挎着木箱、手拎藤箱的白衣公子冲进大堂,“停手!都停手!”
白衣公子名叫李润居,才二十出头的年纪,便已是锦城里的头号名医,人送外号“玉面医圣”。光看这外号也知道,比他医术更出名的,是他的皮囊。他生得姿貌端华、眉目如画,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的交领宽袖,着在他身上便犹如飞仙下凡,粗麻布衣也能穿出锦绣华服的气韵。
此时,他一张天上有地上无的俊脸,被焦急笼罩:“半数人身上都有飞爪,如果随便拔掉会伤到筋脉,轻则伤口溃烂不愈,重则后半生再无法习武。”
他这话一出,满堂的小道士们全都停了手。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低头看看身前的镖师。一时间无人说话也无人敢动,生怕自己随意的一个动作,害了面前镖师的一辈子。每个人都姿势各异僵在原地,一眼望去满堂尽是“木头人”,场面怪异可笑。
“你少在那儿吹毛求疵!”白予墨的声音打破了寂静。这些人身上的飞爪,尽是她用剑格挡所致,如今成了李润居所指责的对象,她自然心有不服,反驳道:“他们用飞爪下死手,我没伤要害已经仁至义尽了。”
“让人生不如死,比取人性命更可恶。”李润居直视白予墨,声音虽是温柔平和,但语气是不容反驳的坚定。
“那我就把他们都杀了,从你开始。”白予墨提剑就架在李润居的脖子上,冰凉的锋刃映出李润居的脸。
满堂的小道见状,眼里都是紧张与不解。
李润居眼中没有掠过一丝一毫的惊惧,依然用平如止水的目光,直视白予墨,随手指向身边的镖师:“这个扎在少海穴,如果留下病灶,轻则落下头晕的毛病,重则一辈子手抖手颤。”
“那个,扎在丰隆穴。”李润居又指向另一个镖师,“如果处理不当,会落下下肢痉挛的病灶,别说习武,就是去码头卖苦力都没人要。”
接着,他一双坚稳的眼睛,直直盯向龙吟,道:“不论事情多紧急,都不要忘了,我们此番是为救人不是害人!”
他句句诘问冒犯,龙吟却不愠不恼不问不答,更不多看他一眼。对她来说,此时稍迟一瞬,就是对后续的计划环节的耽误。与其和李润居争执,不若迅速将他提出的疑议解决。
于是,龙吟举目扫向满堂小道,公事公办道:“请各位道友中,懂医术的来找李神医,依他的吩咐,先为身上有飞爪的镖师妥善处理伤口。有劳了。”
龙吟说着向众人施礼,小道们亦纷纷朝她回礼。
白予墨白了李润居一眼,随即收剑入鞘,转身走向一个身上没有飞爪的镖师,在其身侧蹲下,解他圆领袍的扣子。
李润居将肩上的木箱和手拎的藤箱都放于地上。木箱盖子打开,里面竟是两层的药箱,一层是密集放置的、朱蓝绿粉的各色药瓶,一层是同样摆放整齐的各色陶瓷药盒。藤箱盖子打开,里面是尺寸齐全的纱布、剪子、镊子等包扎物什。
他的身边很快就围拢了七八个小道,他们对于医术都略知一二,纷纷询问他该用何种手法为镖师取爪包扎。
其余的小道则与白予墨一样,寻找着身上没有飞爪的镖师,解袍换装。
大堂又恢复了适才的忙碌。
于牧一直在角落专注的扒衣服,方才的争端他全然不关心。自从拜师以来,白予墨的剑他一天要见她拔八百回,对他、对龙吟,都没有一次真砍的,更何况是对与她相识八年的李润居?他与其关心他们,还不如多关心桃夭穿哪身衣服来得更实际。
他却不知,桃夭见方才起了争端,知道龙吟没空理自己了,便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转身默默离开了大堂。
待他勤勤恳恳、热火朝天地脱下了小个子镖师的衣服,欣喜地起身,回头却发现桃夭早已不再原地。他又满堂扫了一圈,哪哪都不见她的身影。
“去哪儿了?”他疑惑地皱眉,伸着脖子张望着,四处寻去。
龙吟已经套上了林三的圆领袍。她与林三虽个头相近,但她削肩瘦腰,身体只有林三的三分之二宽,不得不将腰带多绕一圈。
大堂里,李润居和小道士们已经帮镖师们取下了飞爪,为伤口做了妥善处理,开始着手脱下镖师们的衣袍。另一些不需要处理伤口的小道士,已经穿上了镖师服,有的在对袖口腰带做整理,有的在用麻绳反绑镖师的手腕。
堂内虽人头窜动,却静如僻野。只能听见扑簌簌的衣物穿脱声,以及蹑脚走动的鞋履擦地声。
忽的,一声惊恐的尖叫打破了这井然有序的寂静。
叫声从二楼传来,龙吟循声抬望,剑眉骤蹙,这声音是桃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