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烟是明廌堂的信烟。相传上古掌管公义的神兽獬豸毛发为青,故明廌堂以廌做名,以青作信烟色。如今,这遍布王府的信烟,便是各个宫苑的青城峨眉弟子,占领所分配宫苑后所发的信号。
自吴既明进入苏府后,他的一举一动皆能从藏经塔二三层的东向窗户里俯瞰得一清二楚。因着藏经塔虽算不得高塔,但苏府与王府仅一街之隔,断不敢修建任何高于藏经塔的楼台。苏府其面积之大,园林之奢已违本朝抑商之法,得以存续十五年不过是得了个民不举官不究的幸运,又岂敢高调行僭越之事?
府中距离藏经塔最近的楼阁,便是最西侧的绸缪亭,取的是“未雨绸缪”之意。亭周栽种多为桑树,高低错落繁枝茂叶,宛如织就一方缠绵无边的绿顶檐瓦。将亭身掩得影影绰绰,只“绸缪亭”三字匾额清晰可见,正对东面王府的藏经塔。
其主人用意再明显不过,取的是周公“彻彼桑土,绸缪牖户”的典故,暗喻自己便是一心为王府未雨绸缪的忠义之人。
吴既明在苏承佑的带领下,沿着府中曲径一路到达绸缪亭,待行至绸缪亭的匾额下,藏经塔的全身陡然映入眼帘。三层塔身虽算不得高,却宽如丘山,状如一尊弥勒巨像,自有一派摄人心魄的恢弘气势。
但吴既明此时毫无兴致欣赏藏经塔的宏壮,他双眸如炬紧盯塔上三层外廊站着的四人。
蜀王和王妃双手被反绑于身后,蜀王的脖子上绕着龙吟的长鞭,王妃的玉颈上被抵着白予墨的长剑。龙吟一袭黑袍,白予墨一袭白裙,二人犹如执着蜀王夫妇性命的黑白无常。
纵使先前便猜到龙吟劫镖是为入府,但她既有法子能进去,便已达到目的,又何必做攻占王府挟持蜀王的事?难道她当真不在乎掉脑袋?
来苏府的一路上,吴既明就百思不得其解。如今亲见龙吟,他心头的困惑更甚愤怒,不禁问道:“龙吟,你到底想干什么?”
“替父伸冤。”龙吟道,她声音敞亮语气坚定,听不出悲喜情绪。
“令尊死于千绝峰上,和蜀王有何干系?”吴既明疑惑更多。
“龙长勋是我的养父。”龙吟缓缓道,“我的生父,名叫孟重光。”
“孟重光”三字她说得一字一顿,蜀王听得清清楚楚,脸色唰的白了,惊疑地瞥向龙吟。
吴既明对这名字亦觉耳熟,思量片刻后,想起二十年前的一桩案子。那时,他还只是京中刑部一小小的书吏,负责誊抄整理部中卷宗,那一年他手中抄过的最大的案子,便是成都知府钟从嘉的贪污案。其数额之巨堪称建朝以来数一数二,金银财宝自不必赘述,最让他瞠目结舌的,便是皇上心心念念的稀世名画《洛神图》,亦在其抄没的家财之中。
在刑部卷宗上,与《洛神图》紧紧绑在一起的,还有孟重光这个名字。
吴既明依稀记得,孟重光当时是负责押送赃物进京的千夫长,却犯下了监守自盗的大罪,与大巴山匪徒内外勾结,劫持了整支车队,贪墨了所有财物。
皇上闻此龙颜大怒,下令蜀中官兵剿匪。最终虽追回九成财物,但依然有些许流落在外,其中便有这幅《洛神图》。至于孟重光的下场,只在官员上奏的文书中简单提过一句,于山匪寨中发现孟重光尸身,以及他与山匪互通的书信,猜是事后分赃不均,与山匪发生冲突,最终被黑吃黑。
罪魁已死,圣上一腔怒意自然也就转到了孟重光的家人身上。于是一纸令下,孟家被满门抄斩。
吴既明心下骇然,若龙吟真是孟重光遗孤,按律当就地处决,而且,收养她的龙家也是犯了死罪。她何故要自曝身世,惹来杀身之祸?
“孟重光乃忠勇义士,被蜀王构陷成奸。”龙吟扬声道,“我要求重审此案,为父正名!”
“胡闹!”吴既明当即喝止,“山匪劫宝案早有定论,若要翻案,当按规矩办事,上书监察院,层层批复自有定夺!”
“肉食者鄙,若等你们批复,怕是我入了土也见不到结果。”龙吟冷笑地盯着吴既明。
吴既明知道这话是说给他的,两个月前龙吟便有进府的打算,但他自认时机尚未成熟,准备并不周全,便将她摁了下来。如今这几句话,是夹枪带棒地嫌弃他动作慢呢。
“我问心无愧,你不用这么激我。”吴既明神色岿然,自有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气势,向龙吟问道:“说罢,你主动提起身世,究竟意欲何为?”
“请吴知府命人找出当年的卷宗,请来当年审理此案的孙明源孙通判。”龙吟厉声道,“三天后的午正时分,请知府在此公审劫宝案!”
“绝无可能!”吴既明斩钉截铁道,“老夫身为朝廷命官,岂能受你胁迫!”
话音一落,一道银光擦过蜀王的脸颊,是白予墨手起刀落削断了他披散浪荡的发丝。
吴既明倒吸一气,断发如断首,读书人尚且受不得此辱,更何况蜀王?王爷乃皇室宗亲、千金之躯,就连圣上若要伤其体肤,亦需先定罪再论刑。
龙吟此举无异于藐视皇室,杀一万次头也不冤枉。见吴既明面色沉白,她继续居高临下地厉喝道:“三天后,若不开公审,就等着领他的项上人头罢!”
语毕她便拽着蜀王,正欲抬步回塔心室,嗖嗖破风声起,数个银弹从她耳边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