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二十年,正月十五,亥正。
蜀地多云,冬日更甚,银盘宝月早被垂地密云遮得光影不透。从小生长在北地的龙吟,还是第一次过没有圆月的元宵节。纵使人间繁光缀天,笙歌沸地,依然让她觉得心底空落,行走其间更觉孤凉。
可她并无太多心思去自怜自艾,一双眼在面前的琳琅满目的荷包绣片间逡巡。此时的她,未穿往常那身玄黑箭袖圆领袍,而是上身朱红短袄,下身鹅黄布裙,一身喜庆与街巷里庆祝元宵的寻常女子无异。唯一不同的是,她面容棱角锐利,神色又冷若霜雪,与身上这娇俏的装扮实在是有些不合,仿佛是英烈的男子着了身女装。
只因这身衣服是她五日前,临时找了个身形相似的姑娘买的,为了方便排查绣坊。
一切还得从赵诚刑场暴毙说起。事后她剖验了尸身,发现赵诚的七窍流血,是由一枚穿耳入脑的毒针所致,针上淬有千绝峰十二毒中排行第十的滴血藤。由此更坐实了“万岁池杀人魔”与千绝峰关系匪浅的事实。
唯一可追查的线索便是这枚毒针,但该如何追查,她与白予墨却产生了不小的分歧。白予墨认为千绝峰已灭,这些余孽若还想炼毒,必有稳定的草药来源。而这正是李润居的长处,他们自可打听各大药铺药园子,顺藤摸瓜找到此人。
龙吟认为盘查草药,可行却太慢。毕竟草药可以上山采,可以自己种,并非必须从药铺购得。针却不同,若要自己打铁制针,其叮咣声必会引人注意。是以,此人定有制针的铁铺,或做针线活的绣坊做掩护。
白予墨自是不听她的,于是拉着李润居查起了药铺药园子。于牧虽已拜师龙吟,但又还想拜师白予墨,两头不好得罪,只好药铺和铁铺都去查。
至于桃夭,一来她对赵诚恨之入骨,他死了她自然高兴,心底反倒还不愿他们真的查到凶手。二来当日刑场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她也不愿上街被人认出来指指点点,于是决计不肯出来帮忙追查。
于是,满大街查绣坊的人,只她一人。这几天她以刑场为中心,一条街一条街地往外查,遇到绣坊便进去看一眼,此间所处,已是她查的第五条街的第七家绣坊。
来之前她便对这间绣坊做过一番了解,知悉这的老板娘唤作文娘。幼时住在盐市口,便有一手好绣功,后来也就被南河这间滨江绣坊的老板相中,娶来做了填房。别看她年纪不过二十四五,却已是当了十年的老板娘。眉眼间毫无稚态,满是生意人的精明。见她一进门,便热情地介绍起自家绣品。
龙吟也拿出了先前在其他绣坊用过的一套话术,自称是某官老爷夫人的管事婢女。如此一来,她这外地官话口音也就有了合理的出处。
随后,就说自家主子在为来年的织品挑新的绣坊,让她来探听考察一二。顺势问起了绣坊里有多少绣娘,每月消耗多少丝线绣针,再随口说了个订单,从文娘给出的交付时间,来反推印证她先前说的话可有破绽。
一应交谈与先前的几家绣坊无异,文娘的对答也无甚可疑。然而,就在她转身之时,她故意碰倒了柜台边的一个针线筐。
至此,整个绣坊便安静了。
筐未落地,针线剪子亦未翻洒,只因一双素纤白净的手,将这小筐稳稳托住,手的主人是文娘。
托住的刹那,文娘便感到一道犀利的目光投来,不必抬头也可知,目光的主人正是这红袄黄裙的客人。
电光火石间,二人的心思已流过千百。
文娘知道了红袄的龙吟绝非什么管事婢女,正如龙吟测出了这文娘绝不只是一个绣坊老板娘。
两人均屏息一瞬,文娘便将手中的针线筐一扬,筐中的针线剪子同时飞向了龙吟的面门。
龙吟偏头侧身轻巧躲过,长鞭已从她袖中展出,如龙蛇直绕文娘的咽喉。
文娘翻身如蝶,避开长鞭的同时,双手拈如兰,双腕翻如莲,一根又一根细针从袖里指尖射出,霎时散出一片针雨,铺天盖地如屏如帐,向龙吟笼来。
龙吟内力提起一息,在绣品团花锦簇的店面间,疾步腾挪。软鞭缠抡抛舞,如雷电奔走,将漫天针雨鞭笞打散。有的偏刺入立柱横梁,有的飞钉入门框窗棂。
银针根根淬毒,暗芒流转,龙吟虽避开所有毒芒,却未能逃出文娘的天罗地网。
因这些针尾还穿有五彩丝线,即使被打散开来,也在屋中交错成网。文娘手中的银针一刻未停,继续如雨花飞射而来,在龙吟身遭罗织成茧,并如蜘蛛缠裹猎物愈收愈紧。
位于巨茧中心的龙吟,眼看茧壁收束,自己可腾挪的空间愈来愈窄,当即将长鞭穿过茧壁空隙使力一绕。鞭稍弯成钩,束住丝线,她再用力回扥,伴着嘣嘣数声,丝线断裂,茧壁裂一道长隙,龙吟破茧而出。
文娘自知不敌,回身欲跳窗逃走。
窗边靠墙放了一面缠满彩丝的籰子,文娘跳窗的同时,将最靠边的一只绿籰一拨。
龙吟只听的头顶椽梁嘎吱作响,抬头一望,是一面悬挂满了织品的木竹架砸落而下。花团锦簇的织品间,还有密如星斗的流光闪掠,定睛细观,俱是针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