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知府吴既明已是天命之年,须发现了花白,脸上也布满褶子,但依然颧骨高耸,目光锐利,绝非文弱可欺之辈。
此时的他未穿朝服,站在锦城客栈的正门前。身上一袭朴素的细麻交领广袖袍,因被浆洗过太多次,从青蓝变为了灰白,一如他的人一般,被岁月涤去了青涩,亦磨出了风骨。
他盯着门口悬挂的“今日闭店”的木牌,眉心蹙成了川字。
蜀王是个爱热闹的混世魔王,每逢生辰都邀请全川的达官显贵来给自己送宝物,今年又恰逢他继任廿年的大庆年月,显贵豪绅早已云集锦城。为此,他作为知府甚至允了十三行商会的请求,暂解了宵禁,为他们通宵营业行了方便。
如此赚钱良机,锦城客栈竟然闭店。在熙来攘往的锦江岸边,显得尤为扎眼。以他对这间客栈老板的了解,知道闭店行为绝非随意为之,背后恐有他图。
他又望向了与锦城客栈一墙之隔的文殊院。
文殊院依然香客络绎香火鼎盛,门前的摊贩吆喝声不绝于耳。锅盔、冰粉、酸辣粉……吴既明挨个数过去,发现今日的摊贩少了一个卖钵钵鸡的白予墨。
白予墨和客栈同时休息,只是巧合,还是说,他们有一件比挣钱更重要的事?
吴既明心头升起了一丝不详的预感,抬脚绕行向客栈的后院。
后院的门栅上也拴着一条链锁,冰冷地把人拒之千里。
吴既明站在院门口环望一圈,院里无人,伙房的烟囱徐徐吐着白烟,让他远远就能闻见一股药味。
他抓握起链锁晃了晃,链锁与木栅门碰撞出叮叮啷啷的声音。
“林老板?”吴既明往院里喊了一声,“有吃的没?”
他口音是衙门官员特有的,带着其家乡口音的京城官话。
本朝官员都是科举致仕,再由朝廷指派去各地任职。为防在一地太久盘踞成势,一个官员往往在某地待个三五年,便会被调离。所以,一个衙门里几十号官员,天南地北什么口音都有。广东籍的,便说着带着粤味的官话,江浙籍的,便说着带有吴侬口音的官话。
吴既明籍贯湖南,他的官话便带有浓浓的湘地口音。
不多时,一个十六七岁的伙计从厨房里出来。他穿着藏青粗麻短打,四方髻上包了块土色麻布,小步跑到门前。
因已听出吴既明说着官话,便知道这定是个官老爷,丝毫不敢怠慢,隔着半人高的栅门,恭敬地向吴既明道歉:“官爷对不住,我们老板儿买猪儿去了,怕是要在乡坝头过夜,今天不开门了。”(乡坝,四川方言,意为乡下,村里。)
“我就吃个豌杂面,不放肉哨子都行。”吴既明还是想进门探个究竟。
“老爷你不晓得,自从开了宵禁,嘞两天生意好得不得了,厨房都吃空了。”伙计发愁道,“我们早上都是出去买的馒头。”
“我还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吴既明故作出一脸遗憾的模样,“解个宵禁,把我自己的早饭解没了。”
“老爷喜欢,过几天再来。”伙计热情地相送。
“你们也要注意身子骨。”吴既明道。
伙计一愣,似是不明白吴既明冷不丁地来这么一句什么意思。
吴既明指了指烟囱,道:“这两天客人多,累坏了吧,大清早就熬药。”
伙计的神色略过一丝不自然,似是没料到吴既明会注意这事,他不敢再多说,躬身送客:“谢老爷关心,老爷慢走。”
伙计的态度让吴既明愈发确定,客栈里定是藏着见不得人的事。但是,眼下若他再坚持下去,就与硬闯无异,落得个打草惊蛇,也得不到他想探察的实情。
于是他朝伙计微微一笑,转身离开了院门口。
伙计在原地目送,直到吴既明的背影转过拐角消失不见,才松了口气回身返回厨房。
但伙计不知的是,吴既明转角之后,正是躲在厨房临街的外墙下,屏气凝神听着里面的动静。
片刻,房内传来了嘎吱的推门声,随即是另一个少年的声音响起:“是哪个?”
“一个官老爷。”方才与吴既明对话的伙计答到,“说想吃饭,我给打发了。”
“哦。”那少年也没再多问别的,屋里一阵静默。
这样的静默在吴既明听来很是不寻常。若是普通的伙计,干活时总会拉杂闲聊,或是唠唠家中小事,或是抱怨几句主家苛刻。如此无话,要么是这两人本不相熟,要么便是大家心中惦念着大事,因此毫无心情。
不知此时厨房里的两人属于哪一种?吴既明心中思忖着,窗内再次传出响动。这一次是瓷勺瓦罐碰撞时的叮当声,应是将锅里煮的药舀进瓦罐的声音。
吴既明抬头,注意到烟囱里的白烟不知何时已经没了,看来厨房的两人已经将灶火熄灭。
要是自己能通过药味,就能辨别出对方熬的是什么就好了。吴既明不禁想到,身边有这个技能的,只有李神医了罢?改天定找他好好讨教讨教,怎么个闻味辨药。
“换药的时候记得用李神医教的手法。”屋内熬药少年的声音再次响起。
李神医三个字,像是一根针,猛地刺痛了吴既明的神经,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李神医和这两人有关?
“嘞些药应该够林三他们用三天了。”熬药少年接着道。
林三?这不是盛远镖局的镖头吗?蜀王生辰,作为蜀中第一大镖局的盛远镖局,几乎用上了所有人手,每个镖头至少都得连跑四趟镖。据他所知,今天入王府的最后一批贺礼,正是林三负责。
吴既明心头陡然一震,意识到客栈发生了劫镖。
这劫镖的匪徒,不仅留了林三活口,还给安排了李神医开方子,小少年们熬药包扎。整个锦城能如此行事的人,他只认得一个,龙吟。
吴既明心下懊悔多过骇然。他半年前识得龙吟,便知这丫头一身倨傲不服管束。
进王府之事,他千叮咛万嘱咐切不可冲动。这姑娘也与自己争执过数次,之后便答应等他的消息再行动。
他以为她是听进去了他的话,孰料,不过是阳奉阴违的把戏。而他为官数十载,竟然被她那副刚正不阿、说一不二的气度唬住,在她身上失了戒心。
龙吟若是在今日闹出了大乱,传到了皇上耳朵里,对王府、对衙门、对整个锦城,都不会有好事。
念及此,他顾不得须发乱扬、体面尽失,用年迈的双腿跑出最快的速度,拼命地往衙门赶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必须组建人手,阻止她一错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