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龙吟再睁眼,她已躺在一间医馆的床榻上。医馆分作内外两间,内间有两方竹榻,并无寻常人家的蚊帐被褥,只做施针推拿之用。外间面积是内间两倍大,除去一方宽大的红木桌作为诊台,其余地方皆是药柜。
药堂的大门闭着,屋内除她以外只有两人,一个是方才与自己动手的白裙女子,她坐在那方红木大桌前,悠哉地饮茶吃点心;另一个便是中途闯入阻战的白衣男子,他正在榻边为她施针。
见龙吟醒了,白衣男子急忙后退一步,郑重地向龙吟抱拳行礼,道:“鄙人李润居,为朋友方才的鲁莽道歉……”
“不必。”龙吟打断了李润居的话,“我本就欠她一条命。”
此话一出,李润居面露讶异,白裙女子喝茶的手也悬停半空。
“白予墨。”龙吟唤出那白裙女子的名字,“五年前的事,我会还你。”
桌边的女子回头,一双杏眼没了先前在街上的娇俏明媚,取而代之的是看透世事的沧桑凉薄。
方才在明廌堂门口,龙吟第一眼就觉得卖钵钵鸡的白予墨眼熟,但一时想不起在何时见过。随后一番打量,在她拎起装汤圆的铜壶时,龙吟彻底确认了她是江湖中人。
那铜壶大如冬瓜,又装满了醪糟汤圆,其重量至少有三十斤。寻常女子拎起时,定会脚下浮晃双腕颤动,但她却双脚稳扎如松,双手如握一只普通茶壶,极其稳当自如。
便是在这一刻起,龙吟确认了她在刻意隐藏自己会武。江湖人装不会武功,半是为了躲避追杀,半是为了刺杀他人。于是,她的袭击也就在龙吟的预料之内。
本还不确定她的身份究竟是谁,但在她抽出宝剑时,龙吟一眼认出了那是燕影门的剑鞘。这世上,她对不住的燕影门的女子只有两个,一个是已经身故的柳予兰,另一个便是面前的白予墨。
五年前在千绝峰上,燕影门中武艺最高的才俊七子是最后围剿“千面公子”的人。柳予兰和白予墨正是位于七子剑阵的阵眼位置。经过数个时辰的缠斗,七子终于重创“千面公子”成功将其困于阵中,由位于阵眼的柳予兰和白予墨二人,汇聚调和七人的真气,向“千面公子”发起最后的致命一击。
然而,偏偏此时,龙吟闯入了剑阵。众人为免伤及无辜,纷纷疾收力道,结果真气走岔,皆受内伤,柳予兰和白予墨更是伤势最重。
压制“千面公子”剑阵也因此松了,“千面公子”趁机向众人使出了一招竹雾衔月掌。
此乃江湖上人人闻风丧胆的剧毒杀招,方才剑阵完备,七子倾尽全力才勉强抵住,如今个个内伤,怎是其对手?
顷刻间,七子各个毒入心脉,唯白予墨一人活了下来。并非因着她武艺卓越远胜其余六人,而是因为她身边的柳予兰,替她承下了七成伤害,才让她得以继续追击遁逃的“千面公子”至崖边,掷出长剑将其一剑穿心,亲见他落入万丈深渊。
往事一幕幕翻涌眼前,白予墨冷冽的眸子睨向龙吟,道:“会还?便是今日不还了?”
“待找到害我父亲的凶手,我自会登门,任你取命。”龙吟坦诚道。
白予墨闻言冷笑一声:“你在城外说的那些话,唬得住别人,骗不了我。这万岁池杀人魔,可能是余孽,也可能就是‘千面公子’本人。”
面对白予墨不留情面的拆穿,龙吟并未反驳。腊月八日那天,她的确顾及事态重大,故意将龙长勋的遇害时间说错,抛出嫌疑人为千绝峰余孽的言论,稳住江湖人心。但她这点小聪明,在白予墨这个当事人面前,自然是一眼便能瞧穿的儿戏。
其实当年在崖边,白予墨在给了“千面公子”一剑后,便担心他并未身死,想亲自下去寻一遭,却因伤重力竭晕了过去。等她醒来却发现,她那好大喜功的掌门师兄黄予亥,已经昭告天下“千面公子”被诛,甚至还找来了一具面目模糊的尸身,说是从崖底捞上来的“千面公子”。
这时候她若再提出任何疑议,煞风景不说,还会被视作扰乱江湖、心怀不轨之辈。更何况,她并未有任何实证,只是凭着一丝疑虑:当初在重伤他们七子后,“千面公子”为何要主动逃往悬崖绝路?是真心寻死,还是另有图谋?
这个疑虑萦绕了她好几年,但这数年来,“千面公子”真的绝迹江湖,她也一度认为是自己多疑了,直到万岁池杀人魔的出现。
“若他真的未死,便是你闯下的祸端,我凭何信你能抓住他?”白予墨冷然质问龙吟。
龙吟沉默了。断案擒凶之事,向来不能有百分百的保票。就连曾曾祖父龙凯也有一生未解的悬案,更何况是自己?她又如何能向白予墨发誓一定能捉到真凶?
见她沉默,白予墨奚落一笑:“看来你是有可能抓不到了。既然如此,我又何必成全你为父报仇?不如图个痛快,现在就取了你性命。”
白予墨说着便又要拔剑,李润居急急上前摁住她的手,把她拉到外间角落悄声低语:“你不要在这意气用事了。万一‘千面公子’真没死,跟龙吟联手肯定比你一个人报仇快啊!”
“你不就是怕我没半年活头报不了仇吗?”白予墨朝李润居怒目一瞪,“但你有没有想过,跟她一起,我会死得更快!”
语毕,她便拂袖而去。
李润居望着她的背影,一阵苦笑,随即转身到龙吟身边,继续为她施针疗伤,替白予墨的莽撞无礼道歉,也讲起了他与白予墨的过往。
十四岁那年他随师父去燕影门给人疗伤,因此与白予墨相识。那时的她并非如此怪戾的性子,只是个一心跟在三师姐柳予兰身后,痴迷钻研武学的小师妹,还天真地认为,想要当个江湖闻名的大侠,只要武功好便是了。
他与她同为川人,又同在北地漂泊多年,一相遇便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几年后便渐生情愫。只是那时的白予墨尚有一腔大侠抱负未展,他亦不愿拖累她。于是便立下约定,在她扬名江湖之后再议婚事,却不想有了千绝峰的变故。
她虽活了下来,却也中了“千面公子”的剧毒,一条性命已去九成,全凭他寻遍天下药方,为她熬药施针才护住心脉,延了五年寿命。
之后,他便与她回到了家乡锦城。他继续当他的大夫卖药郎,她则当起了钵钵鸡摊主。她应是真的厌倦了江湖,这几年再没握过一次剑,日子过得与寻常百姓无异,不过是日出日落一日三餐,平淡得如白水,他却在她脸上见到了最多的笑容。
“你们为何还没完婚?”龙吟问道。
李润居微愣,对龙吟的提问很是意外。
“方才你说的是原谅朋友的鲁莽,而非内人。”龙吟看出了他的疑惑,道出了答案。
闻此,李润居苦笑,也不作隐瞒:“回来后,她自知不寿便没再提此事。我知她是不想耽误我,又何必再提让她为难?”
听罢龙吟听后心头的愧歉更甚,道:“若非我当年莽撞坏了剑阵,便不会有万岁池杀人魔来扰了你们的清净。”
“龙女侠不必自责。”李润居语气柔善道,“你是知分寸之人,当年若不是为了寻找令尊,又岂会如此?不过是关心则乱罢了。”
他的声线温缓,听来如温泉入腑,更衬得窗外市井嘈杂。
“予墨今日为难龙女侠,也是关心则乱,迁怒于你。”李润居道,“柳予兰舍命护她,若‘千面公子’当真未死,到了黄泉时,她又有何颜面去见她?”
“千绝峰一役已过四年半。”龙吟沉声道,“半年后她便到了大限。所以你希望我助她在半年内找到‘千面公子’。”
“若龙女侠答应,李润居此生做牛做马,万死不辞。”他说着便双膝跪下,向龙吟叩头行了个大礼。
龙吟低头看着他扑跪的身影,意识到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锦城,李润居将是自己第一个靠得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