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龙吟再睁眼,她已躺在一间医馆的床榻上。榻边守着一白衣男子为她施针疗伤,正是方才中途闯入阻战之人。
见龙吟醒了,白衣男子忙后退一步,郑重向龙吟抱拳行礼,道:“鄙人李润居,为朋友方才的鲁莽道歉……”
“不必。”龙吟打断了李润居的话,“这是我欠她的。”
闻言,李润居面露讶异:“你认出来了……”
“就算全江湖都忘了,我也会记得。”龙吟语声虚弱道。
“呵!”一声清脆冷嘲从旁传来,“假仁假义一句不少,请罪偿命一件不干。”
龙吟勉力撑起上身循声望去,才看见屋内除去她和李润居以外,还有那卖钵钵鸡的白裙女子。她双臂抱胸背靠木桌诊台,双目冷厉如腊月冰,居高临下地直瞪榻上龙吟,与先前那个娇俏热情的钵钵鸡小妹判若两人。
方才在明廌堂门口,龙吟第一眼就觉她眼熟,但一时想不起在何时见过。随后一番打量,在她拎起装汤圆的铜壶时,龙吟彻底确认了她是江湖中人。
那铜壶大如冬瓜,又装满了醪糟汤圆,其重量至少有三十斤。寻常女子拎起时,定会脚下浮晃双腕颤动,但她却双脚稳扎如松,似握一只普通茶壶,极其稳当自如。
便是在这一刻起,龙吟确认了她在刻意隐藏自己会武。江湖人装不会武功,半是为了躲避追杀,半是为了刺杀他人。于是,她的袭击也就在龙吟的预料之内。
本还不确定她的身份究竟是谁,但在她长剑抵面时,龙吟认出了剑身上燕影门的刻纹。
龙吟以武傍身断案无数,结怨之人不少,但问心有愧者唯二。其一,乃是数月前她断错了玲珑楼的案子,此案真相大白时她已受罚还债恩怨两清。另一,则是五年前的千绝峰上,她欠了燕影七子六条性命,血债累累至今未偿。
燕影七子中唯有两个女子,一个是已经身故的柳予兰,另一个便是面前这白裙女子——白予墨。
五年前在千绝峰上,燕影门中武艺最高的七个门徒是最后围剿“千面公子”的人。柳予兰和白予墨正是位于七子剑阵的阵眼位置。经过数个时辰的缠斗,七子终于重创“千面公子”成功将其困于阵中,由位于阵眼的柳予兰和白予墨二人,汇聚调和七人真气,向“千面公子”发起最后的致命一击。
然而,偏偏此时龙吟闯入剑阵。众人为免伤及无辜,纷纷疾收力道,结果真气走岔,皆受内伤,柳予兰和白予墨更是伤势最重。
压制“千面公子”的剑阵也因此松了,“千面公子”趁机向众人使出了独门功夫——竹雾衔月掌。
此乃千绝峰万毒之首,江湖上凡中此掌者无人生还。方才剑阵完备,七子倾尽全力才勉强抵住“千面公子”的剧毒内力,如今个个内伤,怎是其对手?
顷刻间,七子各个毒入心脉,唯白予墨一人活了下来。并非因着她武艺卓越远胜其余六人,而是她身边的柳予兰,替她承下了七成伤害,才让她得以残存半条命,能继续追击遁逃的“千面公子”。
彼时,“千面公子”与白予墨皆是强弩之末,若正面交手白予墨未必没有胜算。可“千面公子”绝不给她这机会,故意奔至崖边,欲坠崖求死。
白予墨在他跃下的一瞬,竭力掷出长剑将其一剑穿心,亲见他落入万丈深渊。
当年龙吟闯阵之后就重伤晕厥,这些事都是后来听人说的。虽然“千面公子”伏诛,千绝峰片瓦不留,武林正道在江湖上写下了浓墨重彩的胜利,但是,龙吟知道若非她误入剑阵,这胜利会来得更早更轻松,燕影七子绝不会一下子去了六个。这唯一剩下的白予墨,料想也是伤病缠身,不然又怎会自那时起便退隐江湖?
此间种种皆是孽,她龙吟就是这造孽之人。她不仅不配作明廌堂的堂主,甚至在这世上多活的每一日都是不该。
思及此,龙吟一把拔掉身上的疗伤银针,强撑病体下了灸榻,朝白予墨叩首跪拜:“龙吟所欠万死难赎,自当以命相抵。但家父死因尚存疑点,我不得不苟活世间以寻凶手。”龙吟直上身以手指天发誓道,“待杀父凶手落网,龙某自会登门,生死任由白女侠处之,若违此誓,永堕地狱不得往生。”
话未说完,她便觉颈上一凉,是白予墨的剑已经架上了脖子。
“哎呀!你干撒子!”李润居大惊失色,忙捉她手臂阻她动手。
白予墨纹丝不动,目凉如雪,哂道:“你还和我讲条件?我想杀就杀,现在最好!”
“不是说好了……”李润居道。
“爬开!”白予墨不耐烦地推开李润居。
李润居跌退几步,撞上了一面盛放药瓶的柜架,一时间叮叮咣咣一片瓶子滚落地上,急得李润居手忙脚乱捡药瓶。
白予墨见终于绊住了李润居,遂再看向面前的龙吟,见她依然是先前的姿势,肩背笔直,凤眸坚韧,坦然如一方石碑,不禁心头微讶。以龙吟的功夫,明明可以趁方才她与李润居争执时反制她,可是龙吟没有逃,也没有反抗,只是静跪原处。
见白予墨再度盯向自己,龙吟直视她双眸,仰脖铿然:“杀罢。”
白予墨愣住,龙吟的回答全然出乎她的预料:“你……不报仇了?”
“为人子女,理当尽孝,但既为江湖人,自当视天下道义为至高,家孝私仇次之。”龙吟坦然道,“燕影七子乃武林英雄,白女侠为他们复仇,行的是天下大义,我自不该再执著家仇私恨。你若想我今日死,龙某必不苟活到明日。”
龙吟双眸亮如午时日,正气浩然衬得天下人皆是宵小。
她的坦然反倒让白予墨不知所措。自千绝峰一役后,她便憎恨龙吟。养伤时听闻掌门黄予亥为了与明廌堂维持和气,慷她之慨免去对龙吟的追责,更是气得内伤又重几分。但又能如何呢?她的想法从来也不重要,更何况那时她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
这口气她忍了五年,好不容易今日龙吟撞到了她手上,她明明想一刀结果了她,可龙吟的气度,让她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不杀,恨难消,杀了,意仍未平。
龙吟稳如石松,静跪原地等待手起刀落。不曾想,半晌只等来一道银光掠过,她先感肌肤微凉,随即察觉有丝丝热血渗出。
她动手了,又没完全动手,锋刃只割破皮肤,未真正伤她分毫。
龙吟万般不解,但疑问还未说出口,就见白予墨已收刀入鞘出了医馆。
“她……”龙吟怔在原地道,“为何走了?”
李润居将最后一只药瓶摆好,长叹一气道:“她不会杀你,只是出下气罢了。”
“什么意思?”龙吟觉他话中有话。
李润居缓步走到龙吟身前,将她扶起坐回灸榻上,道:“腊八挖尸那天,我们也去了万岁池,她怀疑事情是‘千面公子’干的。”
“不一定是他。”龙吟道,语气没了先前的铿然有力。
听出她的心虚,李润居无奈一笑:“龙堂主,你实在是不太擅长撒谎。”
龙吟闻言沉默了。
“你在万岁池说的那些话,骗得了外人,却骗不了予墨。”李润居从旁拿来一只竹篮,取出金创药和绷带为龙吟包扎颈上伤口,“当年,在‘千面公子’穿心坠崖后,她便担心他并未身死,想亲自下去寻一遭,却因伤重力竭未能成。等她醒来已是五日后,听闻的第一件事,便是她那好大喜功的掌门师兄已经昭告天下‘千面公子’被诛,甚至还找来了一具面目模糊的尸身,说是从崖底捞上来的‘千面公子’。她当时便想将心头疑虑公之于众,求人下山崖再去探探虚实,是我阻止了她。”
“为何?”龙吟直言道,“若那时提出,总会有人相信,愿意下崖查探,说不定能发现蛛丝马迹。”
见她这副不通世故的刚直模样,李润居无奈苦笑道:“彼时,武林一片欢欣,黄予亥更是如日中天,俨然已将自己当作了武林盟主,予墨若提出‘千面公子’未死的可能,那么那具模糊的尸身又是谁?黄予亥岂不是会颜面扫地?他若想维持号令群雄的威望,势必会将提出异议者打为扰乱江湖、心怀不轨之辈。予墨轻则千夫所指,重则会被自己人杀了,我岂能让她去?
“好在她那时候伤得太重,连说话都不行,也就拗不过我。只是这件事就此成了她心头的坎儿,她不断地留心探寻,生怕‘千面公子’又改头换面为祸江湖。好在这数年来,‘千面公子’真的没了消息,她也就心下安了不少,直到这次万岁池事端。
“虽说,‘雪上一枝蒿’可能是门徒余孽所为,但也的确有万一可能是‘千面公子’本人。予墨想在有生之年,确认其行踪,若他真没死便取其首级。如此,她才能有颜面去黄泉见她的师姐。”
“有生之年?”龙吟问道,“她……难道时日无多?”
闻言,李润居眼眶泛起微红,似有苦泪欲落。
他沉默良久,将包好的绷带系结,等翻涌的心绪与喉头的哽咽皆平复后,才缓缓张口:“那日,她虽活了下来,却也中了‘千面公子’的剧毒,一条性命已去了九成。我寻遍天下药方,用尽药石针灸之法,才勉强护住她的心脉,为她延了五年的寿命……”
“千绝峰一役,是永嘉十五年的事。”龙吟略一思算,“也就是说,她只剩半年……”
李润居微微颔首,蓦地向坐在榻上的龙吟跪下。
“你这是作甚?”龙吟惊然。
她正要扶他双臂让他起身,但李润居已经先她一步叩首以拜:“润居求龙堂主相助,在予墨大限之前寻得‘千面公子’生死真相!”
龙吟沉默半晌,道:“你先起来。”
李润居伏地不动:“若不答应,润居便长跪不起。”
龙吟长叹一息,道:“并非不应,而是不敢。”
李润居抬头,疑惑地望向龙吟。
龙吟继续道:“我曾曾祖父已有‘再世宋慈’之名,仍有一生未解的悬案,我何德何能,怎敢许诺半年定可破案?”
随着她的言语,李润居的双眸虽有微黯,却也并未放弃:“润居自知强人所难,唯求龙堂主能尽力为之,助予墨一臂之力。”
“她恐怕……不愿接受我的帮助罢?”龙吟道。白予墨对她的憎恶如此深,又岂会与她一道寻找“千面公子”?
“呵,真是什么都瞒不过龙堂主。”李润居苦笑,“您放心,见你之前,我已与她约法三章,一不可伤你性命,二不可阻你调查,三需相信你。”
“她答应了?”龙吟对此颇为讶异。
李润居颔首道:“她唯一不肯的,是与你结伴同行。”
“如此也好,她若不情愿,我与她一道只会互相掣肘。”龙吟道。
闻听此言,李润居眸亮如星:“您这是……答应了?”
“我父亲也是死于千绝峰,无论如何我都会竭力追查此事,只是时间……”
不等她说完,李润居已经再次叩了个响头,激动得声颤:“润居此生愿为龙堂主做牛做马,万死不辞!”
屋内很静,屋外人声熙攘传来,听着周遭陌生的川地口音,龙吟蓦然意识到,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锦城,李润居是第一个能帮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