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十九年,腊月十一。
吴既明主持的万岁池挖尸,足足进行了三日,才算是将整个区域的池洼淤泥全翻了一遍。共找出来三百一十二具尸首,其中属意外溺亡者仅三十八人。余下被毒杀的二百七十四人中,有一百零三人为江湖人,其余为锦城及周边郡县的普通百姓。
锦城从未一下子处理过这么多的尸体,无论是衙门还是明廌堂,都没有足够的地方存放尸骸,于是便将三百多具尸骨尽数送去了官设丛葬地漏泽园,敛房塞满了,就在院子里露天而放。
等一切料理完毕后,已是腊月十一的卯初,龙吟才得以前往明廌堂锦城分堂的院子。
院子位于城北府河边,是个普通的一进院落。九丈见方,三面厢房,北面临河,朝南的大门斜对着百年古刹文殊院的北后门。文殊院香火鼎盛,一大早里面便鸣钟燃香,不断有上完香的香客从北后门出来,于是小商小贩也聚集于此,让这条阴面的小巷也热闹熙攘,更衬得明廌堂的院门愈发萧索。
龙吟站在院门前,望着褪色的门板和瓦缝长草的门头,心底生出几分唏嘘与愧意。
与其他分堂动辄几十人不同,锦城分堂一直势微,驻守的人数常年不超十个,几无主持断案的时候,都是在辅助青城、峨眉两派为蜀中定分止争。
在武林各派筹谋围攻千绝峰时,明廌堂由于人手不够,龙长勋便将中原各堂弟子召回大半,其中锦城分堂仅有的五个弟子也被尽数征回。
千绝峰一役,各大门派均九死一生,明廌堂亦不例外,就连堂主龙长勋也意外身故。龙吟初登堂主之位,许多事务打理不过来。于是,重新派人来锦城分堂的事,也就一拖再拖,一晃便是五年。
这样的疏忽,让锦城分堂从一处寻常分堂,渐渐成了堂中弟子眼中的冷宫,仅有受罚之人才会前往。孰料,兜兜转转到最后,第一个被遣往锦城分堂的受罚之人,竟是龙吟自己,一个断错了案,被宗族贬来受罚的前任堂主。
忽然,一声清脆女音打断了她的思绪:“这儿没得人住,你要找哪个?”
龙吟回头,见说话的是一个身穿米白麻布裙的女子。这女子与自己一般年纪,一双酒窝盈满笑意,如春水明媚。
她双手推着一方木推车,车身形似木箱,台面上放了两排共十个敞口大坛,每个坛口露出无数支竹签,竹签下方串着切成片的食物,浸泡在坛里的红油辣子汤料中。
看见一车的食物,龙吟的肚子不失时机地发出咕叽一阵饿叫。这才想起来自己在漏泽园忙了一晚上,还未吃一口饭,陡然面对一车食物,不禁唇齿生津。
推车的白裙女子也听见了她肚子发出的声响,一双杏眼笑成弯月,用娇嗲的锦城话道:“要来两把钵钵鸡不?”
“钵钵鸡?”龙吟第一次听见这样的食物名称,瞧向了那两排坛子,从鲜亮的红油汤料中隐约看见了土豆、莲藕、青笋等物,心中一阵疑惑:“这些算鸡?”
这话一出,对面的白裙女子咯咯笑得合不拢嘴:“钵钵鸡有鸡。”她说着从一只坛子里拿出了一串穿好的鸡爪,随后又从另一只坛子里拿出一串穿好的猪皮,道:“但不止有鸡。钵钵鸡只是嘞种冷串串的名字,客官要来点儿不?”
龙吟望着串上滴答的辣子红油,摇摇头:“我吃不了辣。”
“那就来碗热汤圆。”白裙女子说着,弯腰从箱车下拿出一把铜壶一只瓷碗,铜壶肚子圆滚如冬瓜大小,她稳稳拎住壶把,轻轻一斜,一股乳白汤汁从壶嘴倾入瓷碗,一颗颗指甲盖大小的汤圆和一粒粒醪糟米浮动其中。
片刻,一碗热腾腾的醪糟汤圆便盛满,白裙女子将之递给龙吟,笑吟吟道:“大冬天的,喝了驱寒。”
龙吟接过,一股醪糟甜香入鼻,她轻轻吹了吹烫气,便仰头喝下。
倏忽一阵破风声,一把被削尖的干净竹签直逼龙吟素白的咽喉,手握竹签的正是那卖钵钵鸡的白裙女子。
龙吟大惊,用碗底遮住咽喉抵挡竹签,连退数步。白裙女子则趁机从车下抽出一把长剑,龙吟也并不耽搁,利落地挥出长鞭,劈向载满瓷坛的木车。
哗啦一声,木车从中碎裂,油料瓷坛崩裂如雨,吓得商贩路人纷纷奔逃躲避。
白裙女子几个利落闪身,避开飞来的瓷片竹签,同时长剑如银龙出水,从碎木碎瓷形成的屏障中心钻出,刺向龙吟面门。
龙吟疾退数步,甩鞭攻去,鞭尖如蛇直击迫身飞来的白裙女子。
一鞭一剑如针尖麦芒,眼看就要触及彼此,突然,一个白衣男子奔入双尖之间,展开双臂,欲以肉身阻干戈。
龙吟和白裙女子双双急收力道。白裙女子旋步回身,长剑入鞘,稳稳站定。龙吟却因收得太急,一股真气岔入肺腑,只觉喉头腥味涌上,喷出一口鲜血,晕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