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郑琥足尖触及白予墨发丝的瞬息,她双足点地轻身一跃腾于半空。
她在上,郑琥在下,她俯身以鞘击中郑琥后背罩门。
郑琥滚落台面时,白予墨亦灵巧落地,她一脚踏上郑琥的后腰,一膝跪于郑琥的背心,最后一剑一鞘绞成十字,如枷锁般抵在郑琥的后脖颈上,让他亦成了阶下囚,跪在了于牧身侧,状如同要接受审判的囚徒。
无论是官兵还是百姓俱是目瞪口呆,素日里凶神恶煞的的郑大人,竟在三五弹指间成了这娇美女子的刀下囚。
断头台上下一片鸦雀无声。
忽而,一阵马蹄急奔打破了寂静。
台上的白予墨抬头,目光越过上千围观民众,望向了正对行刑台的路口,一黑衣女子正策马疾驰,正是龙吟。
龙吟高举一卷文书,扬声道:“刀下留人!于牧不是采花贼!更不是杀人魔!”
闻言,方才还死寂一片的看客纷纷回神,随即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她是哪个?她凭撒子说于牧是不是凶手?”
“你没认出来嗦?她就是之前在万岁池边边上跟吴知府讨价还价的女的。”
“好像是撒子明知堂的……”
“那是撒子堂?卖药的?”
听着周围人的议论,桃夭和赵诚眉头紧蹙,望向龙吟的目光满是不服与愤然。
待到得人群边,龙吟嘘声勒马同时腾空跃起,施展轻功灵巧地上了行刑台,立于于牧和郑琥中间。
白予墨不甚满意地瞥了眼龙吟,碎碎嘟哝道:“比蜗牛还慢。”
龙吟不与她做口舌之争,举起手中纸卷,手腕一抖,纸卷展开。中心是一幅人体的图画,旁侧写有一些字句。
“之前的仵作验尸有误,桃木匠并非死于‘雪上一枝蒿’的毒杀,而是死于被人一刀捅穿心脏。”龙吟高声说道。
闻言,郑琥终于明白适才白予墨与己纠缠,是为了让龙吟有充足的时间验尸翻案。
万岁池杀人魔一案,名义上是府衙和明廌堂协力调查,实际上是郑琥和龙吟各自为政。从一开始,他们就互不认同彼此的调查方向,更遑论在线索上互通有无。所有尸体虽都存于漏泽园,但百姓的尸身轮不到龙吟染指,江湖人的尸身郑琥也懒得去验。是以,于牧这案子,在要当众斩首杀人魔的消息出来之前,龙吟甚至不知道郑琥早抓到了嫌犯。
龙吟原本只想跟郑琥保持这般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但若是郑琥抓到了杀人魔,便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于公于私她都必须确定这个杀人魔是否属实。若属实,便意味着万岁池中百余江湖人的命案也有了了结,更意味着,能从面前这凶手身上找到关于“千面公子”的生死线索,说不定还能通过他破解她父亲的死亡之谜。
当她动身核查线索时,已是腊月二十。孰料,查了五日下来,竟发现这案子是个疑点重重、马脚百出的冤案。
她本想对嫌犯于牧做个当面问讯,毕竟,犯人对于问题的第一反应,往往是破案关键,却鲜少呈现于卷宗上。可郑琥将这“杀人魔”看得着实太紧,她就算潜入也全然没有机会交谈。琢磨许久,龙吟确认唯一的突破口,便只剩桃木匠的尸身。
看起来,他一直提防着龙吟,没让她靠近过百姓尸身。但是,龙吟却知道,在监斩于牧的那日,郑琥一定会放松看管,一是因为,他需要人手看守法场,二是因为,于牧问斩后尸身自然也就没了用途。
于是在行刑前夜,龙吟彻夜盯着停尸房,等到卯时见官兵被调去刑场,遂潜入其中争分夺秒地验尸。另一边,李润居也是通宵没睡,施展和尚念经之功,总算说服白予墨帮龙吟去行刑台纠缠郑琥。
于是才有了眼前这出白予墨劫法场,龙吟拿着铁证阻拦行刑的大戏。
“你是哪个?”台下的赵诚第一个高声反对,“凭撒子不服官府的验尸?”
“明廌堂锦城分堂堂主,龙吟。”龙吟双眸睨向赵诚。她虽无郑琥那般黑面张飞的威吓气势,但其面若冰霜、凤眸犀利,自有不怒含威的气派,轻轻一瞪便让赵诚不敢再造次。
“不要以为我们好豁!(注①)”桃夭气愤道,“我晓得,明廌堂是江湖刑堂,专管验尸破案。但我们不是江湖人,你管不到!”
“桃木匠的案子我是管不了,但涉及万岁池杀人魔,我便必须确认周全。”龙吟道,“随便拿个街头混混说是杀人魔,我第一个不认!”
“他就是凶手!”桃夭瞪着哭红的双眼,朝台上的龙吟喊道,“我爹身上验出雪上一枝蒿,他家也搜出来了!”
“你爹虽皮肤呈乌紫色,但肺腑经脉却没有验出毒性。这是死后被人用毒的特征,仅这一点,便与万岁池发现的二百七十四具中毒尸身不符。”龙吟喝到。
桃夭被她陡然质问的威严慑得一愣。
龙吟继续有理有据地陈述道:“其次,你爹乃被人一刀刺穿心脏而亡,身上却没有挣扎打斗的痕迹,如此便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遇到了武林高手,要么是熟人作案。于牧既不是高手,也不是熟人,试问他如何能做到一招毙命?”
“我咋晓得?”桃夭被问住了,但依然认定凶手是于牧,于是指着台上的于牧道:“凶手是他,他才说得清楚是啷个杀的!”
龙吟却不理会桃夭的指证,而是盯向了桃夭身边的赵诚。
赵诚被如此意味深长的一瞥,当即满是戒备敌意地问道:“你盯我做撒子?”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既是桃木匠的长徒,想必擒凶之心不弱于桃夭罢?”龙吟不疾不徐地问道。
“那还用说?”赵诚被她的发问弄得有些莫名其妙。
“若是发现可疑之人,你也必定会第一个查看确认,对吗?”龙吟再问道。
“你尽说些废话干撒子?”赵诚不耐烦道。
“我在桃木匠的指甲里发现了皮肤皮屑,应是被近身捅伤时,抓伤凶手留下的。”龙吟道,“现在是隆冬,能抓伤的部位便只有脸和脖子,又已知凶手是桃木匠所熟识的青壮年,你便是符合条件的第一人,愿意做个表率,给大家看看你的脖子吗?”
“你撒子意思?”赵诚听出龙吟在故意下套,怒道,“你怀疑我?他是我师父,养了我二十年,我咋可能杀他?”
“事发虽已过半月,伤口多半愈合,但应还有褐色浅痕。”龙吟淡定道,“你若清白,便把脖子给大家看看,对你和桃夭都不是坏事,不是吗?”
赵诚闻言面色一白。
顷刻间,上千围观者皆目光灼灼地望向了他,都等着他取下围巾露出脖子以证清白。
可赵诚却只是僵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这无声的沉默似是在向众人宣告了嫌疑,百姓一时低声议论起来。
“不得哦,莫非真是他?”
“我早觉得这娃儿天天闷起不说话,阴险得很,搞半天是个白眼狼!”
“肯定是看桃木匠有钱,想吃绝户!”
诸多议论说得难听,在桃夭听来比中伤她自己更难受。
“你们不要乱说!诚大哥不是那种人!”桃夭急得快哭了,朝身边的看客们嚷道。
随即,她转身看向赵诚,道:“诚大哥,我们给他们看,免得他们嘴不停!”
说着,她抬手便去解赵诚的围巾,赵诚却不假思索地挡开她的手,捏紧围巾。
只一瞬,桃夭耳畔如听惊雷炸雷,整个人僵在当场,难以置信地望着面前的人。
他们身边的群众一下子炸开了锅,适才的低声议论,登时变作了高声职责。
“唉呀!还真是他!”
“居然杀个人的师父!猪狗不如!”
“不……不是我……”赵诚这在意识到自己捏住围巾的动作已等同认罪,惶急辩解道,“不是我……我没有杀师父……我没有……”
“那你把围巾扯了噻!”一个大婶直言道。
“你不扯,我们来!”
一个大叔说着就上手去扯他围巾,周围人见状也跟着上手来掰,一时间七八双手都在他脖间摸索,赵诚奋力反抗,如落网之鱼。
“够了!”桃夭一声尖叫,凄厉如鬼。
所有的手都停了,大家都望向桃夭。
她泪流满面地望着赵诚,眼里有心如死灰、疑惑不解,以及切肤之恨:“为撒子?你为撒子要杀我爹……”
“小夭,你听我说,小夭……”赵诚挣开那些抓住他围巾的手,爬到桃夭身前,抓着她的裙子,狼狈如狗道:“你相信我……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为了……我?”桃夭第一次觉得赵诚说的话如此可笑。
“对呀,我心疼你呀……”赵诚拼命地解释,“你晓得的,你老汉儿为了所谓的门第,人都疯球了……那种饭都吃不起的寒门都看得上,哪怕喊你去当小老婆他都愿意……就为了让你的娃儿不用当工匠可以考功名……他个人就是个工匠……为撒子楞个瞧不起工匠……我当工匠不偷不抢……养得活自己也养得起你,有撒子丢人的嘛……他凭撒子瞧不起嘛……凭撒子嘛……”
说到最后赵诚已是绝望又愤恨的哭腔。
在场所有人都听懂了,这场悲剧的起源,来自于桃木匠对门第的执著。人分四等,士农工商,作为工匠的桃木匠不愿意自己的后代继续重复卑贱的命运,于是拼命想让女儿嫁个有门第的读书人。也正是这个原因,让他绝无可能同意桃夭和赵诚的婚事。
“就为了这些……你就要杀了他?”桃夭痛哭质问道。
“没有……不是……”赵诚慌忙辩解,“我不想杀他……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
“和我在一起?”桃夭似也觉得赵诚的理由荒谬,“我都已经愿意与你私奔了……你为什么还要杀人……”
“因为……”赵诚嗫嚅着,似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说啊,为什么!”桃夭催道,语带怒意。
“因为……”赵诚还是迟迟没有说出后面的话。
最后是龙吟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默:“因为,你爹发现了他就是采花贼。”
此言一出,全场再度炸开了锅。
桃夭瞪大眼睛回头望向台上的龙吟,又再看看跪着的赵诚,一时不知该信谁。
“不,不是我,我不是采花贼……”赵诚连连否认,“我,我都要跟小夭私奔了……我为撒子要采花……”
“因为,你不想私奔。”白予墨冷笑道,“因为一旦私奔,你就成了拐走桃夭的罪人。就算以后生米煮成熟饭,桃木匠不得不认你这个女婿,你在桃家也抬不起头来。所以,你真正的企图,是先毁了桃夭的清白,在桃木匠最无助绝望之时,来演一出不离不弃、情深义重的戏码。那时候,你就是桃木匠的恩人,他恨不得将你供起来。那样,你不光能娶得桃夭,还能成为桃家真正的主人,比私奔可划算多了!”
“都是你猜的!你没得证据!”赵诚面色苍白,气急败坏地朝台上人怒吼。
“当然有证据。”龙吟从袖中取出一团核桃大小的黑色布团,展示给所有人看,“这是我从桃木匠喉咙里找到的,被撕碎的女子亵衣。那天晚上,追出来的桃木匠正是通过它,确认你就是采花贼,恐怕当时他想拉你见官,你害怕罪行公开遂将他一刀捅死,再嫁祸于牧。只是,你怎么也没想到,爱女心切的桃木匠,会将这块碎布吞进肚里,成为你的罪证!”
一瞬,赵诚面如死灰,哑口无言。
人群再次炸开了锅。
“我早就说嘛,他跟桃夭好,就是为了吃绝户!”
“他师父养他十几年,居然下得了手!”
“亵衣都遭撕了,岂不是遭他摸完了?”
“说不定都那个了……嘿嘿……”
世间最龌龊的恶意,最肮脏的人心,都在这一刻展开,目光人言排山倒海向桃夭倾来,她再也受不住这接连的打击,身体似抽了线的木偶般瘫软倒地,不省人事。
(注①:豁,四川方言,哄骗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