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十九年,腊月二十八。
距离万岁池发现尸首二十天后,案子破了。位于锦城的东校场刑场,将在午正时分斩首杀人魔,浆洗街的混混儿,于牧。
行刑台上,于牧身穿囚服双膝跪地,背上插着写有“斩”字的木牌,被台下围观的上千人指指点点。
在上断头台之前,于牧的名声并不好。没人知道他是从哪儿来的,就连于牧自己也不清楚。他只知道,从他记事起就无父无母,跟在一群乞儿后面找街坊讨饭吃。随着年岁增长,他跟着那帮乞儿学了几样谋生技能,撬锁、翻墙、摸人钱袋子。
回想起来,他的名声似乎也就是从那时起开始臭了。他从一个人见人怜的“可怜见的”,变成了一个人人喊打的“贼娃子”。以致于今日成为万岁池杀人魔,所有人也都觉得似乎有迹可循。
起初还有人提出疑问,听说万岁池发现的尸首,最早的一具判断是五年前,那时候于牧还不满十二岁,如何杀人?很快便有人驳斥,正因他当年还只是孩子,所以被害之人才没了戒心,被他赠送的吃食所毒杀。
后来又有人疑问,传说这万岁池杀人魔是千绝峰余孽,应该是个江湖高手吧?于牧是大家看着长大的,哪是什么江湖人?随即这个说法也被驳斥,因为这个千绝峰几年前就被灭了,谁也没真的见过余孽。搞不好是于牧为了脱罪,故意毁尸作伪,让人误以为都是江湖人所为。
这一遭走下来,似乎样样都合情合理,他就这么被一步步推上了断头台。
断头台上的他,将目光转向了人群中第一排的一个女子,桃夭。他知道她的名字,因为她是锦城最出名的木匠桃师傅的独女,更因为,他能上断头台,皆是因为她。
人群里的桃夭披麻戴孝,面白如纸,更衬得她的双眼红肿,显然哭了不知多少日。她娇小的身子偎依在身旁同样一袭热孝的男子身上,双眼悲恨地瞪着台上的于牧。
在她眼里,于牧是她的杀父仇人。
一切都要从十五天前说起。腊月十三的夜里,她如往常般上床入睡,不料却在迷迷糊糊之际,感到有人在她的被里摩挲,她朦胧睁眼,却见一个蒙面的黑衣男子正压在她身上,欲解开她的衣领扣。
那一瞬间,她惊恐得汗毛竖立,刚开口尖叫,就被一双粗糙的大手捂住了嘴,塞入了一团布。之后她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对方力气实在是太大了,她远不是他的对手。在力竭和惊惧中,她只听得见自己的衣衫被一下又一下扯破的声音,当冬日的寒凉侵袭肌肤,她知道自己在这个男子面前已然赤裸上身。
那一刻她热泪滚出眼眶,知道自己即将失去女孩最宝贵的清白,从此,再也没有颜面去见她私定终生的情郎赵诚。若非嘴被布团堵住,她定是会在那时咬舌自尽。
谁知,在她最绝望的时候,一个凳子竟然狠狠砸在了侵犯她的采花贼身上。采花贼似是完全未料到会有其他人出现,惊愕愣神了一瞬,这凳子又劈头盖脸地朝他猛砸过来。采花贼才如梦惊醒,仓皇下床欲夺门而逃,但这后来人却对其纠缠穷追猛打,让他脱不得身,还让桃夭赶紧叫人来帮忙。
桃夭这才听出后来者也是一个男子,昏暗中也只看得出是个黑衣蒙面人。闺房同时闯入两个男人,让她羞愤难当却又无可奈何,只得慌忙将身子遮住,扯出口中的布团,高声呼起爹爹前来相救。
她一叫出声,那采花贼便急了,不要命地对着那举凳子砸自己的人一通猛打,随后便疯狂夺门而出,那后来的男子也随即紧追出去。
不多时,听见她呼救的父亲也慌忙赶了过来。待看见遍屋狼藉,不消她细说他也明白了原委,咬牙切齿地追了出去,誓要抓住这个采花贼。
之后,天亮了,她没有等来回家的父亲,只等来了赵诚,她的情郎,亦是父亲的长徒。他为她带来了父亲失踪的消息,三日后,有人在万岁池发现了父亲的尸体。
那一刻,她的天塌了。巨大的悲痛让她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要手刃杀父仇人。若不是赵诚一直悉心陪着她,督着她喝水吃饭,恐怕十几天下来,她便能病得下不了床。
唯一能让她感到庆幸的是,由于父亲的尸身是在万岁池发现,府衙的郑琥大人对此极其重视,纠集了能调派的所有人手彻查此案,很快便查到了染坊街的混混于牧头上。
这混子着实可恶,不仅承认当日去过她的闺房企图偷窃,竟还自称是那个救了她的后来者,简直一派胡言!事发后,赵诚陪伴她多日,她才得知那日后闯入进来的人其实是赵诚。因为父亲一直反对他们的婚事,所以不敢以真面目出现在她的闺房,才换了装束来救她。
于牧这番谎言无异于坐实了他那日采花不成,还谋杀了桃夭父亲的事实。接着郑琥又在于牧的家中搜出一些毒草药,正是“雪上一枝蒿”中必不可少的几味药材。
由此,于牧便从一个采花贼成了“万岁池杀人魔”。
正值年关,被“万岁池杀人魔”搅得人心惶惶的锦城,急需一个能让百姓安心的结果。于是郑琥便将于牧的斩首日安排在了腊月二十八,如此既能让百姓过个好年,也能给死者家属一个交待。
是以,今日断头台下第一排的围观人,便是桃夭和她的情郎赵诚。一个是桃木匠的女儿,一个是桃木匠的长徒,二人披麻戴孝,等着看于牧这个凶徒人头落地。
日影当空,午正刚至。
监斩官郑琥从签筒里抽出亡命牌,扔到于牧眼前。刽子手得令,便摘下了于牧身上的“斩”字牌,双手握紧刀柄,对准于牧的后脖颈高高举起。
于牧盯着地上刽子手的影子,只觉后背一股凉意,吓得闭紧双眼。
明晃晃的刀刃斩劈直下,却在触及肌肤的那刻发出一声“铿”鸣,刀被弹了出去。
台上台下所有人都是一愣,就连于牧自己也是一惊,难道他长了一副铁脖子?
只有刽子手知道,伴着铿鸣的,还有一股极大的劲力,逼得他不得不连退两步。待他站稳定睛,才发现面前不知何时多了个白衣女子。
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白予墨,她一手执剑,一手执鞘,孤身一人来劫法场。
刽子手见对方不过是个女子便不作多想,抡起大刀往白予墨的肩颈斜劈砍下,白予墨气定神闲不躲不避,只轻抬左手剑鞘,往那刽子手腹央一推,刽子手便只觉周身痛麻,瘫软跪地。
变故陡生四周官兵提枪举刀,上台围剿白予墨,但焉是她的敌手?
台上台下上千双眼盯着,依然只能瞧见一道白影如迅光闪电穿人过隙,伴着几声兵刃铿锵,便见一个又一个彪悍魁壮的官兵如泥人般倒地不起。
郑琥坐于高台上,一双浓眉紧拧,见手下不是白予墨的对手,便从桌下抽出雷神鞭,腾身一跃,翻出桌案往她后背砸去。
三十斤的鞭身加上郑琥蓄的力道,若是打中,白予墨必是脊骨尽断。却见她旋身一扭,反手就将剑缠上他的雷神鞭,伴着寒刃相磨的嘶鸣,长剑直逼他的咽喉。
郑琥倏地内力一震,将白予墨的剑从雷神鞭上弹开,一阵刺耳嗡鸣回响全场。台上官兵台下民众皆是一惊。
白予墨并未被郑琥内力所伤,长剑舞动再度迫身袭来,郑琥亦不怠慢,招招稳稳应对,一剑一鞭打得难舍难分。
雷神鞭气势刚猛,棍棍直戳白予墨命门。白予墨身法轻功俱佳,总能在雷神鞭打中的前一瞬,退开分毫让郑琥扑了个空。如此过手两三招,郑琥便意识到不对,能如此精准地避开每一招攻击,必非等闲之辈,为何她的长剑似是缺了准头,每每都刺偏半分?
电光火石间,郑琥猛然醒悟白予墨的意图,她是在故意拖延时间。
“女侠好身手!”郑琥喝问道,“何不速战速决,劫走人犯,反倒与郑某纠缠?”
“急啥子?”白予墨笑靥嫣然道,“人我要救,你勒个昏官我也要教训。”
白予墨嘴上悠然,手上却迅疾如电,挽出剑花万朵,逼得郑琥横档右截,脚下一直后退,被逼至了台边,若是一步踏下,被踩中的围观者轻则肩骨碎裂,重则脑浆崩裂命丧当场。吓得离行刑台最近的赵诚,急忙揽着桃夭往后退。
郑琥亦非庸常之辈,半只脚踏出台边后,将手中铁鞭往台上狠狠一杵,止住退势。行刑台本就是临时搭建的木台,并非真正的演武台,其台面自然也受不得千钧之力,是以,郑琥这催力一杵,便将台面戳出个窟窿。铁鞭如柱直立,郑琥双手借力一荡,在空中横扫出弯弧,回旋到台上的同时,双腿亦向白予墨的太阳穴横踢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