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
顾家明摸着下巴看着站在窗边的何子霖:“你到底在看什么?”
“什么看什么?”何子霖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不是吧,你不要告诉我刚才你一直在发呆!”
何子霖不理他,走回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
顾家明跟过来:“发呆也可以笑得像中彩票一样?何医师,你知不知道在十分二十四秒的时间里,你笑了三十六次?”
“夸张。”何子霖看看腕上的表,“我到点下班了,明天见。”他起身走了出去,与另一个刚回来的医生擦肩而过。
那个医生呆了呆,摸了摸脑袋奇怪地问顾家明:“子霖中了体育彩票吗?”
和何子霖一起压马路,让她的心里有一种奇异而华丽的踏实感。
“我们去逛夜市好不好?”
他淡然地转开眼,似在研究路况,然后,一步,两步……抓到,将跳离他身边的她重新拉回怀中。
她闪亮着眼抬头看他,玩心大起,扭着身子要挣脱他的手。
他加重了禁锢她的力道,警告意味十足地杀了她一眼。
她大笑出声,那么多年了,他还是一样的别扭和闷骚。
夜市喧闹而嘈杂,因为附近是学校,所以穿梭的人群中以高校学生居多,时尚的衣服,踌躇满志的脸上都写满了此刻的幸福和对未来的憧憬。
何子霖环着她的手,不由地又紧了紧。
不明所以的苏宝言纳闷地抬头,从他紧绷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迹象。方才还好好的,怎么一转眼他大爷就又不爽了?她伸手环着他的腰用力抱了抱。
何子霖心里一动。
苏宝言却早在草草抱过后放开他,跳离他的怀抱,直接跑到一个光碟摊前。
“老板有没有A片卖?”苏宝言大声地问。
四周一片喷血声。
何子霖在她身后用力咳嗽。
对哦,子霖在呢,还是下次一个人逛的时候偷偷买……
“老板有没有罗家英专集?”
“小妹妹,你帮帮忙哦,罗家英哪来专集啊?”老板咧着一口黄牙。
“那周星驰总有吧?”
“有,怎么没有?不要太多哦。”老板埋头苦找,最后丢出一套,“抢手啊,就剩下这一套啦。”
“怎么忽然想要买碟看?”何子霖抬手理了理宝言被风吹到前面的刘海。
苏宝言睁大眼:“我是买给你看的,现代社会最需要幽默感,我决定好好培养你。”她边说边抬起手,将手中的光碟举高,“好多张哦,可以看很多天呢!”
光碟的封套上有一个穿着古代大红色新郎装的男人,含着一滴泪,似在诉说着什么。
幽默吗?他怎么不觉得?他只是忽然想到,或许,该结婚了。
嗯,等南京研讨会回来后就开始准备吧。
然后接连一个星期,宝言都拉着他坐在电视前。
说是买给他看,可是每次看到前仰后合的绝对是她。
就像现在。
苏宝言揉着肚子倒在何子霖的腿上:“受不了了。”
有那么好笑吗?何子霖看了看屏幕,实在看不出这部叫《大话西游》的港剧有让人笑倒的能力。
屏幕这时正放到这一幕:
一个妇人指着八戒大喝:“这个猪头我要了。”
八戒跳起:“猪头没有,猪鞭要不要。”
“哈哈哈。”才刚坐起来的苏宝言又笑翻了。
何子霖淡淡地扬起笑,拍拍倒在他膝盖上的脑袋:“猪头在这里。”
“啊?”宝言打开他的手,“再乱说咬你哦!”
何子霖缓缓伏下头:“咬吧……”
……
手机却在此时不识相地响起。
“喂?”苏宝言起身拿着手机急促地说了声,气息还没有完全平复,脸红红的,有些不知所措。
“我是展眉,跟你说一声,准备红包吧,我被终生监禁了。”
“常开颜这个小人!”平展眉双手在腰间握拳,一只脚踏着凳子,头向上仰45度,做怒发冲冠状。
苏宝言忙拉她下来:“同学,注意一下形象,你现在可穿着婚纱呢!”
平展眉很不甘愿地嘟囔:“他阴我,宝言,可怜我小小年纪,如花似玉,就这样送进了婚姻的坟墓。”
苏宝言笑着拉她到沙发坐下:“展眉,难道你不想嫁给开颜?”
平展眉垂下眼睑,点了点头:“想。”
苏宝言掐了掐她嫩嫩的脸:“口是心非的小笨蛋。好好准备一下,该你扔捧花了。”
平展眉顺着宝言的手看见了那束捧花,海芋为主,束成球球的形状,真的很漂亮。常开颜还从没送过她花呢。真的要扔吗?好舍不得啊。
“新娘出来啦。”
不知是哪里来的一声呼喊,水池边所有的人都抬起头看向平顶建筑的二楼。
一个小红毛从栏杆里探出了脑袋,向下面的人挥了挥手,脸上的笑容可与天上的骄阳媲美。
“我要开始扔啦。”她用一只手圈在嘴边大声地喊。
“展眉这边。”
“给我给我。”
下面的人拥挤着朝上伸出双手。
展眉眯着眼朝下面笑了笑,背过身:“一、二、三!”
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落了下来。
“天啊,是花盆!”又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原本挤在一起的人群顿时向四面八方散开,只有一个闲闲地蹲在一旁看风景的长发男子来不及起身。
咚!
直接命中。
平展眉恰好转过身来看,忙吐吐舌头退了回去。
盆花王子顶着大包徐徐起身:“平展眉!!!”
“人家只是舍不得扔掉捧花啦,觉得盆花读起来也没差多少……”平顶上有急急的脚步声和一句天外飞来的解释。
哎,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只可怜了那粉身碎骨的盆花和头顶大包的盆花王子。
婚礼的晚宴是自助餐形式。
苏宝言细白的手指扣在何子霖西装的衣袖上,两个人一步步走到窗台,春天的暖风拂起白纱帘布。
“今天是十五呢。”苏宝言惊叹。
轻柔的华尔兹音乐响起。
宝言的心霎时漏跳了一拍,抬起头,看子霖。
何子霖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的竖领中山装,俊秀的面容在清冷月光下清癯无比。
他发现了她的目光,也微垂下视线,和她的目光相对。
八年的光阴如穿月而过的薄雾,她从他的瞳孔中看见自己的影子,还有,八年前那个小女孩的身影。
“他欠我一个舞伴。”他淡漠的眼锁定她,微掀薄唇,轻轻地说。
苏宝言觉得自己的心被狠狠地抽了一记,有泪水涌上眼眶。怎么会呢?他只是说了一句很普通的话而已,一句……相隔了八年的话而已。
“很抱歉,”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他好像丢给你一个不会跳舞的舞伴。”
她还记得。子霖垂眸,暗暗地叹了口气,成长至今两次败仗,都是输在她手里。
“我们跳舞好不好?”她攀着他的手臂,期待地看他。
“你会?”手却早已揽过她的腰。
她只在那一夜跳过一次华尔兹罢了,而现在居然能合着音乐没有任何提示就跟上了他的脚步。
他给予的,她的记忆都如此清晰。这样的依赖,又开始让她害怕了。
轻柔美丽的华尔兹也有曲尽的时候。
而他和她,又能在一起走多久?
周星驰也开始走下坡路了,到了少林足球,已经很难让人由衷地笑。
苏宝言看片的时候也开始走神,不再笑倒在子霖的膝上。
然后终于有一天,周星驰的专集也放完了。
“我们明天晚上做什么好?”宝言轻轻地问子霖。
何子霖深深地看她,她这几天有些不对劲,却又不知该从何问起,最后只淡淡地说了句:“随你。”
“不如,”宝言打起精神,“明天我们自己做饭吧!”
何子霖的脸上露出古怪的表情:“你确定?”
“当然!”好像很好玩。
“好的……”
第二天下班,何子霖照例去接宝言,然后一起去了超市。
“这个菜好像很漂亮的样子。”宝言抓起几株绿油油的菜丢进推车里。
“这是什么菜。”子霖对着那不知名的青菜皱眉。
苏宝言回头看了看,也皱眉:“不知道。”
何子霖无力地停下脚步:“苏小姐,我确定一下,你会不会煮饭?”
“会啊!不过不会炒菜。”
“那你还说要自己做饭?”
“我不会,你会啊!”苏宝言理所当然地抱起他的胳膊,在话出口后才发现不对,“莫非……”
“还是去外面吃吧。”
“不要,不会可以学,我们买本菜谱回去研究研究就可以了,要有学术精神。”
学术精神?“你确定?”
“确定!……不过买些饼干牛奶备备也好。”
厨房中。
两人面对着一大堆买回来的菜和一本厚厚的菜谱无语。
“子霖,你什么都那么厉害……你来钻研!”
何子霖脸上又出现那种古怪的表情:“不如我给你说说我的历史。”
什么光荣历史?
“前年我曾经直接用米炒过一次饭。”
哗!苏宝言后退了一步。
“去年我用开水泡蛋以为蛋汤是这样做的。”
哗!苏宝言又退了一步,狠狠地点了点头,卷起袖子,壮烈地说:“还是我来吧。”这个世界上果然没有什么都会的天才,言情小说都是骗人的。
仔细研究了菜谱,宝言决定放弃,什么几克几克,写书的真当是学术研究啊?切!不管了,反正煮饭用水,炒菜用油准没错。
好像很顺手的样子,蛋炒的黄黄嫩嫩,豆腐白白,鱼儿香香,苏宝言很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手艺,虽然不知道尝起来怎么样,至少包装不错,哈。
“宝言。”何子霖出现在厨房门口。
苏宝言转过脸笑了一下:“再等一下哦,我最后炒个青菜就可以了。”
“我要马上回医院,有个手术。”
苏宝言炒菜的手停了停,回过头依旧是灿烂的笑:“好的,路上小心。”
卡。
关门声并不重,宝言却还是震了一震,手里的铲子随便翻了翻菜,就盛了起来。
铺陈了满满一桌的菜。
苏宝言托着下巴发呆。
医生和警察一样,总是行色匆匆。理解,都理解啦。
只是,这是她第一次炒菜呢……
她一个人边看电视边吃饭,拿起遥控器按下开关,都是新闻!无聊,转了好几个台终于有不是新闻的了,放的居然是“手机”!
看得她要吐血。
最后寂寞地端着碗去阳台。
今夜微凉。
看万家灯火,看车流行川。
有的时候幸福来的太快太浓烈,也容易让人产生不真实的感觉。
就像一场盛大的宴会,觥筹交错间忽然寂静无声。
心,好空。
深夜。
何子霖走出电梯,西装挂在臂弯,取出钥匙打开门,手摸到开关却像想起什么而放下,摸黑将西装挂上衣架,然后走回卧室。脚步尽量放轻,直到看见卧室的电脑屏幕闪着幽蓝的光才放心地恢复正常步伐。
宝言并不在电脑前,也不在房间里。
何子霖的目光迅速地在屋子四周转了一圈。
洗手间的门缝里透出微弱的光,传来细细的水声。
电脑里正在运行的是一个Winmap,一个Word,一个OICQ。
QQ的群在状态栏中死命地晃。他扫了一眼,之后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Word上——《不是霸王也上弓》?
他笑着摇头,怎么改了这么耸的名字,之后逐字逐句地看下去:
“我也是。”他清冷的声音落在风中
不对不对,一定是做梦,牢头无论如何也不会说这样的话
……
一声尖锐的抽气在他身后响起,然后有人手忙脚乱地夺过鼠标关掉WORD。
“你怎么可以乱翻我的东西?”苏宝言不是很有底气地埋怨。
“什么是‘昨夜最后的记忆’?”何子霖抬起冷静漂亮的眼看她,用手指敲了敲电脑屏幕的边框。
“呃,小说啦。什么解释,小说都是瞎编的。”
“抱歉,为什么我觉得那对白如此熟悉?”何子霖的声音愈加冷清。
“有一点点借鉴。”苏宝言嗫嚅。
“那你还给我装成什么都不记得?”何子霖几乎是低吼着站起身。
宝言被他的气势吓到,干脆破罐子破摔:“哎呀,都过去十一年了你还翻什么陈年旧账啊?”
十一年?为什么他觉得好像就发生在昨天?每当她不在他身边的时候,过往的种种就会纠缠着他无法摆脱,高一的失落,大一的绝望,她都没有看见,没有听见……
何子霖闭了闭眼,平息自己的情绪,并不是第一次看见这段话,却是第一次将一切都摊开来问她,可得到的却是这样的回答。
“子霖……”
“我后天去南京,一个星期。”
“我帮你收拾东西。”
“不用。”何子霖抢在她之前走出卧室,“我自己有手。”
“那我帮你拿衣服……”
“我说不用就不用!”一声怒吼阻住她所有的动作,也吼出了她眼角的湿润。
静默。
尴尬的静默。
“对不起,我情绪有点不对。”何子霖首先打破沉默,“我只是……”只是不想看见你收拾行李的样子,只是怕你又离开……
“我明白,”宝言扯出一个笑容,打断他的话,“你收拾吧,我先睡觉了。”之后便像身后有什么在追赶一般火速地跳上床。
当何子霖收拾好行李上床的时候,还感觉到她的肩膀在微微抽动,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只能从背后将她拥入怀中,紧紧,紧紧。
南京的温度和杭州差不多,只是空气明显干燥一些。
从机场到市区需要一个小时,八年前他就再也不用火车做交通工具了,他痛恨一切带走她的东西,火车,考试,所以也在毕业那年推了保研的机会。走在南京的街上,他淡漠的目光轻轻扫过周遭的建筑。
曾经有几年,他经常一个人在周末飞到南京,然后在东南附近的旅馆住一晚,也不知道自己想干吗?或许是想见她一面吧。
事实上,他也确实看见过她,在最后一次。
她从校门和一大票的朋友走出来,笑得那么灿烂,却一直没有发现他。
他知道自己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心中的怒气也越烧越炽热——凭什么她活得那么开心,而他却像小偷一样偷偷摸摸!
那年回到杭州,他将自己好不容易补起来的她的模拟考卷又撕了一遍。
她总能轻易挑起他的怒气,让他理智全无。
如果可以选择,他还会爱上她吗?
何子霖苦笑,只怕,还是会……
叫了辆TAXI,何子霖决定去中山陵,多次来南京却没有去过中山陵,对孙老先生多少有些不敬。
中山陵的设计非常合理,那层层的阶梯——也只有这样弯着腰爬阶梯,心中尊敬的感觉才会更加容易升华吧。
何子霖爬到中途的时候回过身,朝下望去。
其实成长也如同爬中山陵的阶梯。
走的时候是埋着头一步一步,以为每一步都无比艰难,等回过头,却只看见一个个平台。
他看见十七岁冰寒的自己,因了她的忘却;二十岁崩溃的自己,因了她的离开;二十四岁狂怒的自己,因了她的欢笑;却看不清二十八岁这个失落的自己,因了她的不言不语。
不论是看清的,看不清的,都是她一手缔造。
再这样不明不白地走下去,只怕真的要折寿多年了,或许,该下山买个戒指了。
好闷!
苏宝言鼓着嘴巴玩着桌上的乌龟玩具。
为什么他是出差一个星期呢?
虽然子霖不是非常爱说话,可是少了他,就总觉得一切都是空空的。
他回来后她一定会乖的!大不了承认一下错误啦,而且当年的她也的确有些搞不清那到底是不是一个梦嘛!
可为什么越接近他回来的日子,越觉得难熬?
啊,不行了!还是出去走走散散心吧。
可是,怎么就走到他工作的医院来了呢?
苏宝言鬼使神差般地走进去,在过道旁的一个位置上坐下,看人来人往,想像子霖曾经如何急步穿过走道,然后自己一个人偷偷地笑。
某一个瞬间,苏宝言猛地抬起头,然后眼睁大,全身僵硬。
一对男女在二楼的过道上微笑着说话。
他不是说明天回来吗?
心的一半在震惊,另一半,被敲入了八个大字——如斯璧人,天作之合。
“啊,院长的女儿真是漂亮。”
“是啊,听说何医生和她明年就要结婚了。”
身边走过的护士也看了一眼那边的过道,匆匆的谈话飘在空气里。
苏宝言闭上眼,高高地昂起头,据说这样做眼泪就不会流下来。
只是为什么,心还是会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