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俊生伸向炒粉干的筷子在空中顿住。他张了张嘴,想立刻说出一些安慰的话语,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到最后只好夹了一块炸得脆嫩的鱼柳放在姜辛束的碗里:“这个是我们江华的特色,你尝尝看。没有刺的,吃起来还很鲜。做法也很多,煎炒煮炸,都可以。我小时候,每次发烧或者生病,或者考试没有考好,我家里人都会煮这个给我吃,吃完了,烦恼也就一扫而空了。”
如果烦恼真的可以用吃一顿鱼就解决就好了。
姜辛束道了谢,百感交集地跟何俊生吃饭。
“怎么想到来江华的?”何俊生记得自己没有跟姜辛束说过他是哪里人。只讲了他来自鼓浪省,那是个临海的省,每个地方都有独特的风俗与习惯。他当然不会自作多情以为姜辛束是冲着自己来的,所以想问明这其中的巧合。
姜辛束从鱼柳里吐出一根刺。
刚才何俊生明明说这个鱼柳是没有刺的,可姜辛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遇见了。
也许有人的人生就像吃鱼。有的人能品尝到鱼的鲜美,而有的人却畏惧鱼的骨刺。偏偏姜辛束就是后者。
她苦笑了一下:“我男人死了,我在家里帮了两年的忙,想到何老师您曾经说过外面的世界,所以想出来打工,增长一点见识。村里有人来这里打工,混得还不错,所以我也跟着来看看。”她含糊其辞。
何俊生忙又点了几个姜辛束爱吃的辣味的菜色,什么辣炒海瓜子,香辣海肠捞饭的特色菜,想弥补自己点菜的不小心。
一顿饭大家吃得还是有点拘束,毕竟从师生到久别重逢,两个人的状态已经改变了太多。如果以当时的老师学生的辈分相处,显然不太现实。
“你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吧。”何俊生结了账。
酒足饭饱,华灯初上,排挡的人气随着夜色的浓郁越来越旺。
姜辛束其实并不想那么早回去,她来江华市快一年了,并没有见证过这座海边城市的繁华。他们吃饭的地方地处一个小码头,对面就是灯光耀眼的江岸,很多渔船会趁着这个时候在排挡直接兜售新鲜的鱼货,而客人们吃的主打就是一个新鲜。这才造就了这边的生意火爆,因为够鲜够特色。这也是川城看不到的一种烟火场景。
“阿生,你怎么在这?谈朋友了喔?”一个大婶穿着胶皮裤腿,从渔船上钻出来。看见岸边行走的何俊生,热情而又八卦地打招呼。
夜色下,何俊生的脸有点红,他很快否认:“吴婶没有啦,这是我以前在宜新下乡时候的学生。她碰巧在这边打工。”
“哎哟,缘分。宜新那么远,这都能让你们遇见!”吴婶笑眯眯的,继续自己的猜测。
姜辛束有点尴尬,沿着河边快步走了几步,直到看不见吴婶的渔船为止。何俊生在后面追上她,两人这才发现走错了方向。
姜辛束要回去的小旅馆,在西边火车站,而他们走的是东边。
那一栋姜辛束曾经逃出来的大厦,又赫然在眼前。
姜辛束眼皮跳了跳。
见姜辛束神色复杂地盯着那栋灯火通明的楼宇,何俊生在旁边解释:“最近我们这边有个大新闻,不知道你听说没有。据说这栋楼里藏着一个非法的卖淫组织,好几个负责人都被抓了。为首的好像是个女的,姓金。她负责把一些女孩骗来江华,用威逼利诱的方式逼着她们去陪一些港省和湾省来的客商。以此牟利。说得好听点,这里是江华市最高的地标性建筑;说得不好听一点,一些官员把这个当做性贿赂和向上爬的工具,这里成了他们的销金窟。幸好,被一锅端了。”
姜辛束张了张嘴。她有一千个一万个问题想要弄清楚。
姜若望呢?他才是这个地方的头头啊。金姐只是他的手下,怎么就被李代桃僵了?还有青妮呢?要是金姐被抓,她会被遣送回山渠县吗?
何俊生看姜辛束的脸色很差,联想到她说的那些话——“”村里有人在这里打工,混得还挺好的”。“我来这里见见世面。”“一些女孩从偏远地方被骗来江华市……”
他的大脑瞬间把这些片段链接在了一起。
何俊生有些激动地把手放在姜辛束的肩膀上。
姜辛束被这一举动吓得浑身一颤。
“姜辛束,你还很年轻,即便结过婚,守过寡,你还才二十岁。人生才刚刚开始,不要被过去的阴霾打倒。”
何俊生看着姜辛束的眼睛亮晶晶的,不带一丝一毫的亵渎和玩味,而是充满正值的,鼓励的。尽管在夜里,何俊生依旧像悬挂在姜辛束身边的小太阳一样,温暖着她,照耀着她,把她藏在深渊里的自卑与恍惚,都尽数逼退。
她的眼泪不知道为什么就这样落了下来。
她觉得他应该什么都知道了。
他看的新闻,再看到自己的反应,他的那一句看似鼓励实则捅破她不堪的言语,用最温柔的方式说了出来。姜辛束从没有在那栋楼里落过泪,更不曾在姜若望面前示弱过。因为她没有后盾,她要是不强硬得像一块石头,结局就是被人踩在脚底碾成齑粉。
然而现在,有人用温暖的手按在她的肩膀上,鼓励着她,安慰着她。姜辛束突然一下就软了下来,她好想有一个人可以依赖,可以拥抱,可以放心把后背交给对方……
姜辛束甚至在想,如果当时父母没有那么逼迫自己嫁人,如果他们当时没有去学校闹腾,如果当时何俊生没有因事而离职,他们的结局,会不会完全不一样?
她会不会在初中毕业之后继续深造?何老师会不会扎根山渠县娶个年轻妹子结婚生子?他们依旧是两条交错的直线,不会再有更多的交集了。
而现在她情难自禁地伏在何俊生的肩头小声啜泣着,声音从仅自己可闻到肆意放大,她想把这么多年所受过的屈辱、所遭受的不公通通用这最脆弱的眼泪释放出来,而后她就再也无所畏惧。
何俊生的手,架在空中,迟疑了很久,最后终于轻轻落在了她的背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