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辛束笑了。
她不是没有意识到自己最近的关注点，都转移到了新找到的大儿子身上。尽管不能在明面里相认，但她会提前很多去菜市场买新鲜的食材，甚至在半夜都不忘去看看坐在煤球炉子上的那一锅卤水是否遗漏了某位调味料。
她知道自己这寻找了十三年的历程，或者说是心理诉求，已经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她彻底从失去爱人何俊生的阴影中走出来，并且有继续拉扯二儿子努力生活的勇气了。
面对最近何殷的一些小情绪，她看在眼里，却无法坦然说出口。她承认对二儿子歉疚许多，他从小跟着自己受苦，小小年纪就会帮她承担生活的重担。她知道儿子甚至还在业余时间去卖地图，攒废品，赚一些钱，就是为了少问她开口要零花。
这样懂事的孩子，抚平了生活给姜辛束带来的创伤，她甚至从“有一些愧疚”变成了“穷人的孩子理应早当家”的想法。
直到与失去又再度重逢的大儿子相遇，她那份束缚了多年的母爱，突然澎湃而出，汹涌地席卷了她的思绪。她一心想的不是如何与二儿子一起过日子，而是如何弥补亏欠大儿子十四年的母爱。
何殷年纪小，他很难理解，因此有了一些情绪。
这份情绪在今天收到文具盒之后，彻底消散。他成为了母子三人里，第一个理解这份复杂情感，并甘心往后退出一步，默默做陪衬的那个懂事者。
等到姜阳再来摊子上吃钵钵鸡的时候，何殷不仅会主动给他推荐食材，还会怯生生用一双和他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问：“哥哥，上次那道数学题，我还有点不懂，可以拿来问你吗？”
姜阳被这声“哥哥”叫得有点受用。
他从来都是家里的最小那个，只有他作为老么去讨好前面两个姐姐的份，即便和白孟实的交易，也是他用年下的方式去跟对方接触。从没有一个人用这样湿漉漉的小狗一样的眼睛，问他“可以吗？”“能够吗？”
这样柔软又好拿捏的弟弟，姜阳从没有接触过，心底那一抹被姜盼姜贺封闭的亲情，突然一下又打开了一小条门缝，让何殷的举动给打动了。
“嗯。”他简简单单点了点头，这个字说出来的时候，他感觉自己鼻头从未有过一种酸楚滋味，像雨夜遇见淋雨的小狗，在吃完给的火腿肠之后，感受他体温的流逝，去而复返投入他怀里给他取暖一样。
何殷就真的把上次那本练习册拿过去，向姜阳请教了。
姜阳看了他这本练习册，被翻得破破烂烂，但奇怪的是，里面的习题又没做几道，就问他：“怎么这本练习册这么破还在用？我前几天给你的那些呢？”
何殷脸红了一下说：“这本是我们上学期老师推荐的。我当时觉得25块钱一本好贵，正好捡废纸的时候在垃圾桶里发现了一本别人不要的，我就拿来用了。里面有些题目很难，我看都看不懂。”
姜阳明白了。他没有马上指导何殷去做具体的题目，相反找了一支铅笔在他的练习册空白处写了几行字。
他伸手去拿笔的时候，发现何殷换上了自己给他的双层铅笔盒，嘴角露出一丝肉眼可见的笑意。
何殷也注意到了姜阳的表情，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看姜阳写字。
一行是：数学习题建议先从最基础的做起，弄清楚基本的数学规则。
第二行是：《初一数学五大知识点精选》《初二数学八大知识点精选》建议你先从这两本习题开始吃透。
何殷问：“为什么要我从初一开始做啊？”他有点小声地咕哝着：“我初一的数学至少可以考七十分。”
姜阳笑嘻嘻地抽空吃了一串百叶结，被辣得够呛。
何殷忙开了一瓶汽水递给他。
兄弟俩的这种默契，让一旁的姜辛束忍俊不禁。
一旁有熟客过来看见何殷和姜阳，有些疑惑地问姜辛束：“原来你不是一个儿子，是俩儿子啊。”
姜辛束笑笑没有解释。
姜阳在喝汽水，也装作没听到。
何殷看看妈妈，再看看姜阳，见两人都没有否认，也默不作声，等着姜阳回复自己。
姜阳喝了一大口汽水，吐了吐舌头，露出了十四岁少年特有的气质，这才拿了个盘子给何殷说：“你能用一盆花菜堆到十五厘米吗？”
“啊？”
“试试看。”姜阳用游戏的态度说。
何殷在母亲鼓励的眼神下，挑了一些还没有下锅煮的花菜小朵，一点点给它们垒在盘子里，但一次两次，都在最高点倒了下来。
姜阳说：“你要不要再试试豇豆？”
豇豆也是钵钵鸡小摊子上常见的配菜，平时何殷会帮忙把这个摘成三厘米一段的小段。只要按照简单的排列，一截一截整整齐齐码放的豇豆，很容易就堆高了起来。
“你的基础就是这盆花菜。需要从地基开始，才能堆到像豇豆的地步。”姜阳一下就点破了这个道理。
何殷突然一下就理解了。
“好的，我按照哥哥教我的来做。”他握紧小拳头。
客人看见这哥俩寓教于乐的游戏，很羡慕地对姜辛束说：“你这俩儿子被你教育得可真好啊。”
姜辛束笑了，给客人又送了一串百叶结。
她突然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原本做这个小摊子的营生，是为了随时随地可以换城市，寻找姜阳。可现在找到了，何殷也大了，正是要立足在一个地方认真学习的关键时期。姜辛束的目标，一下子就从找儿子，到开个门面。
晚上，她打了个电话给梅姐。
梅姐还在江华市经营着她那间火车站旁的小旅馆，只是十多年间，小旅馆已经变成了五层楼、一百多个房间、每个房间都有独立空调和卫生间的快捷酒店了。
“定下来也好。”梅姐的声音透着忙碌和快意，“定下来，我去南屏看你。要是缺啥跟我说一声。”
这么多年了，姜辛束也就梅姐这么一个朋友。她了解和知道自己的一切，姜辛束也忍不住把心底最愉悦的事情告知给梅姐。
既然梅姐也赞成，她决定开始攒钱了。
何殷听到了姜辛束和梅阿姨的电话，但他沉浸在“拼豇豆”的游戏里无法自拔。数学是一门高深的学问，他一直很讨厌各种公示和变来变去的法则，但经过姜阳那些笔记的总结和提点，何殷就像是打开了任督二脉的武林高手，把初一那本习题册认认真真解答并吃透了之后，他打开了初二的那本。
奇怪的是，以前很多他连题目都读不懂，只能在卷子上写一个“解”字凑分的大题，突然一下有了解题思路。
何殷如有神助，在窄小的出租屋里，埋头在习题册的海洋里徜徉。
这一个学期的期中考试，何殷不再和束道媛是四十一四十二的难兄难妹了，他凭借数学起飞一般的成绩，跳到了班级里的十九名。
束道媛震惊之余，又有点羡慕，“快告诉我，你到底怎么进步的？你背着我偷偷去报学习班了？”
何殷摇摇头，摸出姜阳的笔记本交给束道媛。
这本笔记本是姜阳手写的，字迹工整，上面还有标红标黄的各种重点标签。束道媛打眼一看就晕了，整个人双眼呈蚊香状。
“你就是看了这个提高的数学成绩？”
“嗯，这是一中的一个初三年纪的哥哥给我的。我觉得他讲得比我们老师好。”
束道媛沉下心来认真看了两眼，还是一脸蒙圈。
“为什么我看不懂。”
何殷抓了抓头，“啊？”
束道媛咬了咬嘴唇不说话了。
一整节课，何殷都沉浸在老师的表扬中，内心第一次感到了满足和有哥哥的欣喜。而在另一边，坐在斜前方的束道媛，却一脸落寞和无奈，甚至流下了眼泪。
放学的时候，又是轮到他们俩打扫卫生。
束道媛好几次都把水撒到了自己的鞋子上。
何殷被满屋子的灰尘呛到咳嗽，问束道媛：“你到底怎么了？”
束道媛鼓起勇气问何殷：“那个一中的哥哥，你能不能介绍我认识？我想听他也给我讲讲课。”
何殷看着束道媛肿肿的大眼泡，鬼使神差点了一下头。
“我没有想到的是，是我这一下心软，把她推上了绝路。”
四十岁的何殷在回忆起二十七年前那个教室里的画面，痛苦地捂住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