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个门到另一个门,人生的选择也许就会不一样。
姜辛束听到姜若望的声音时,整个人闭了闭眼睛,一滴泪无声从眼角滑落。
她不是没有想过这个结果,一次罪恶,结下孽缘,生吞虎狼药,把噩梦扼杀在摇篮里。但看着姜若望的神情,又看见这窗明几净的单人病床,姜辛束意识到那个小诊所的医生的药并没有起作用。
姜若望在一旁喋喋不休,解释了原因。他平时并不多话,也许是有了孩子这件事激发了他潜在的表达欲,也许是别的什么,他每次看见姜辛束,内心的一种澎湃热情就忍不住想与她亲近。而多话也是亲近的一种呈现。
“医生说幸好你吞了药的时候也吃了半个馒头,延缓了药性的发作,洗胃之后并没有伤着孩子。”
“你很高兴。”姜辛束裹紧身上的白色被单,冷冷地讥讽。和姜若望单独待在一起的时候,她觉得热度都被吸走。这个人心狠手辣,表面还宽厚大度,一整个笑面虎,吃肉不吐骨头。
“当然高兴。”姜若望在单人间来回踱步:“我今年35了,还没个后。我那些财产、房子、车子,总得留给我的儿子吧。”他搓了搓手,又想到了什么,凑到姜辛束的床上,贴近她的脸说:“那天你也在场对吧?”
他说的是雪地求子的那天。
头一天晚上雪飘得跟鹅毛一样,把很少下雪的山渠县银装素裹。姜若望只穿着裤衩在雪地跪着,一步三叩的时候,用余光瞥见了站在门口围观的大姑娘小媳妇们。
姜辛束长得出挑,让人一眼就能在人群中看见她。
“你不觉得这是老天爷的恩赐吗?我求子,你一次就怀上了。我问过医生了,她说你脉搏有力,孩子很健康。我觉得一定是个男娃。”姜若望开始信命。
姜辛束不答,撇过脸去,用后脑勺对着姜若望。
她想起来了。
原本要在雪地里求子的明明是王雪萍。但王雪萍身子弱,哭着说如果她来这一遭,伤了身子,别说男孩了,可能怀孕都困难。她跟姜家两口子大吵了一架,领着俩娃娃艰难踩着雪回娘家去了。
这才有了姜若望那一石二鸟的一幕。
姜若望丝毫没有认为姜辛束的难过是因为自己,相反他认为姜辛束一定是高兴的,是想要有更好生活的,不然她为什么要跟自己出村来大城市寻找机会?只要哄好她,孩子稳稳降生,他的人生追求也就圆满了。
于是他打开单人间的门,往对面的六人间瞥了一眼,指了指其中一个床位说:“我知道,一切都是王雪萍的错。她怂恿你逃走,带你打胎,还放你离开。她就是嫉妒你长得比她好,比她年轻,比她会生养。”
姜辛束的内心翻江倒海,顿时觉得姜若望这个男人的滤镜一层层被撕破,已经从“很好的同村大哥哥“、“事业有成的致富带头人”、“骗女孩去卖淫的恶棍”、“强奸犯”到“杀千刀的王八蛋”。
王雪萍不值得。
对面六人间里,意外走出来两个女孩。一个胡乱梳着马尾,一个头发乱蓬蓬的。她们意外看见对面单人病房的姜若望,在最初的愣神之后,怯生生叫了一句“爸”,就想靠近这里。
没想到姜若望竟然当着两个女儿的面,把门关上了。
姜辛束原本背对着门口,听见女孩的声音又转过来,刚好从关门的一瞬间跟两个女孩有了对视的机会。她从女孩们的眼睛里再次看到了错愕,不解,和仇恨。
姜若望好像对刚才这一行径习以为常,甚至有些讨好地向姜辛束解释:“那个臭婆娘害你差点堕胎,我回家就把她揍了一顿。”
“揍一顿她能住院?”姜辛束甚至开始有点同情王雪萍了。
她毕竟是姜若望法律上的妻子,被打了居然住的是六人间。姜辛束更觉得姜若望此人冷漠到令人发指。
姜若望咧嘴笑笑,似乎觉得这个冷美人终于开口和自己说话,他很高兴。“这不是没控制住力道,打狠了。把她腿打折了。”
这么暴戾的语句,用轻描淡写的声音说出来,姜辛束只觉得残忍。
她蹙起眉,认真思考目前的处境。
跑是跑不掉了,姜若望有本事把她抓回来。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他就是这里的主宰。和姜若望虚与委蛇,趁机寻找机会?她现在还能趁着身体轻快有体力,未来肚子越来越大,她哪有这种体力?
姜若望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个保温桶,拧开盖子,一股香气扑面而来。
姜若望把食物盛出来,是一份江华市本地人的早餐,葱油鲜肉小馄饨。一点紫菜漂浮在汤头里,透明如绉纱般的面皮裹着粉红色的肉馅,晶莹剔透。
山渠县里,这种不管饱只解馋的食物,几乎从没有端上桌让女孩们品尝的机会。
姜若望给她把汤头吹得没有那么烫了,这才把小馄饨小心翼翼喂到姜辛束的嘴边。
“一天没吃东西了,医生说你得吃点有营养又清淡的。来尝尝,我让人特意给你做的。”
姜辛束刚想做出抗拒的反应,姜若望马上接着说:“我这个人,很好说话。以前也有女人怀过我的孩子,她也去过廖秃头的小诊所,住过这间病房。你猜她后来怎么了?”
汤勺递到嘴边,姜辛束鬼使神差张了嘴,她想知道另一个跟她一样苦命的姑娘会有什么结局。可那一口馄饨就这样滑入了她的嘴里。
恰到好处的油香气,简直是这个年代的奢侈品。折腾了一夜的身体比意识更能接受食物本身,而不去计较它的来源。
姜辛束认命地咽了下去,装成一个暂时听话的乖女孩。
“她怎么了?”她还是忍不住好奇地问。
“吃完,我告诉你。”姜若望放下了勺子,示意她自己动手。
姜辛束很少在一个男人的注视下能吃好饭。 姜辛束很少在一个男人的注视下能吃好饭。
在山渠县的时候,父亲会刻意让她保持一种半饱的状态,母亲也暗示她要尊敬哥哥,谦让弟弟,荤腥超过三筷子,再伸手就要被打筷子。筷子掉在地下就意味着这一餐已经失去了对食物的摄取机会。
如果说以前的注视是一种家庭权利对生存机会的让渡。
那这一次的注视则是一种细思极恐的“填食效应”。
她吃的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被寄生的那个孩子。
食物成为了均衡对方的一种工具。
姜辛束想着,我必须吃饱,我要保持体力,不管是为了谁,总归不能亏待我自己。她一边想一边吃,还把姜若望说的那个女孩的问题想明白了。
那女孩多半没什么好结局。如果有,那自己就不会步上她的后尘。
王雪萍去廖秃头诊所的轻车熟路,也就有了解释。
“她怎么了?”再度问出口,其实答案已经了然于胸。
“她死了。”姜若望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