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殷永远忘不了那个春日的下午。
泡桐花一朵一朵地在春日绽放着。高高的树桠,映入眼底的都是白色的花瓣。偶尔有风吹过的时候,花瓣簌簌飘落,好像束道媛的坠楼时的裙摆。
他眼底的血色,在这抹白色花朵的绽放中,悄悄散去,恢复了清明。
他此刻才意识到自己被姜辛束揪着衣领,拖拽着走出了一中大门。
身后,一中的门卫大爷冲着他摇了摇头,似乎在冲他暗示,每周五下午的网开一面,再也没有机会了。
“你为什么要打你哥?”姜辛束的火爆脾气在出了一中校门就开始了。
她的脸因为生气而涨红,耳朵尖在太阳的映照下,都显出一种半透明的红色来,像最顶级的辣椒,即将喷射最令人上头的辣素。
何殷梗着脖子不说话。
“你说啊!”姜辛束推了他一把。
何殷那时候正在发育期,整个人麻杆一样抽条,一下被姜辛束这力道推到了马路牙子上。刚好一辆自行车打那边经过,吓得让了让,结果连人带车跟何殷撞到了一起。
姜辛束只好上前先跟人道歉,然后再上上下下拍打掉何殷身上的灰尘,检查了一下他有没有伤着,这才继续这个话题。“你到底说不说?哥俩吵架常有,我小时候也跟我哥哥弟弟吵架,有矛盾掰开了揉碎了说明白就行,动什么手?”
何殷见母亲并不是偏袒姜阳,而是埋怨自己不顾兄弟情谊打人,他这才眼泪留下来,堵在胸口处的那抹淤积之气“哇”地一下倾斜而出。
何殷觉得,他从小到大,都没有这样委屈又难受地哭过。
“束道媛死了。”他抽抽噎噎地在哭泣里,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姜辛束的脸上,从疑惑不解,到震惊莫名,最后甚至上下打量了几眼何殷,又扭过头去看一中的教学楼。
尽管他们已经走离校园区域一个红绿灯,那幢伫立在路人眼中的学子殿堂依旧遥遥可见。
“把话说清楚!”姜辛束拿出手帕,帮何殷把脸上的泪痕一点点擦干净,“束道媛怎么死的?和你哥有关系?”
何殷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他只是潜意识里这样觉得,然而他没有证据。
姜辛束眼底的怒意稍稍淡去了一些。
她了解二儿子,很内向,很少主动和同学结交。在多年频繁的转学生涯里,束道媛是唯一一个他愿意主动跟自己介绍、带来小摊子吃东西的“朋友”。如果这个孩子出了点什么意外,儿子会做出有违常理的举动,也不是不能理解。
可道理还是得说清楚,道明白,不能随随便便嫁祸栽赃。
何殷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就见到姜阳施施然从一中的方向走了过来。
他穿着一中的月白色衬衫式校服,配一条鸦青色的长裤,脚上穿着一双黑白相间的平底休闲鞋,书包松松垮垮地单间背着,甩在身后,特有的少年感伴随着他走路的姿势散发出来。
这么洒脱又随意的举止,跟他脸上那抹掌印形成鲜明对比。就连路人都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你怎么出来了?你不上课?”姜辛束很心疼地看着他脸上的印记,伸出手去,又意识到有些不妥,讪讪收了回来。
姜阳看了看站在一旁,拒绝和自己有任何视线交错的何殷,露出身为哥哥包容的笑容。“辣姐,我请假了。我和小殷有点误会,我想当面跟他解释清楚。”
姜辛束听闻十分认同,更觉得姜阳这个孩子懂事又能体谅别人,看了一眼何殷,她的眼神里满是遗憾和对比。
而就是这一点点的对比,让何殷眼睛里的血色又翻涌起来,他有些倔强地站在原地,脚步跟钉子一样,一步不动。
姜阳干脆跟姜辛束说:“辣姐,你先回去出摊吧。我们俩的事情我们自己解决。我保证不会跟小殷动手和吵架,一切以讲道理为主。”
姜辛束看了看何殷,再看了看姜阳,叹了口气,什么话也没说,而是把身上一卷钱塞到何殷的手里。
“请你哥哥吃点东西,好好说说。”
兄弟俩有什么隔夜仇。
这句话憋在心里,她最终没有说出口,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姜阳指了指前面一个炸鸡店,对何殷说:“走吧,进去聊聊。我知道你有很多话想问我。”
何殷不吭声,姜阳也不恼,拎着书包径直坐在靠窗的位置,隔着窗子看见何殷依旧站在原地,仿佛下了很大的心理建设,最终还是一步步蹭了过来。
他的脚步依旧杀气腾腾。
“吃点什么?”服务员上前来点单。
姜阳随意点了一些吃的喝的,对方意外看了一眼他们俩的校服,跟同事小声嘀咕,“一个一中,一个三中,也不知道为什么在上课时间有空来吃炸鸡喝可乐。”
姜阳假装没有听到这些纷繁复杂的议论,看向终于坐在自己对面的何殷。
何殷的眼睛里有火,他刻意压低了声音,捏紧拳头,冲着姜阳继续说了那句话。
“束道媛死了。”
“什么时候的事?”姜阳问地很平静。
“两个小时以前,就在我眼前,从学校的楼顶跳下去了。”何殷捂着脸,声音颤抖着,肩膀也颤抖着,似乎说出这段话就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勇气。似乎说出来,那可怕的画面又再度在眼前重复了一轮又一轮。
“这一巴掌,你总应该解释一下吧?”
“解释?”何殷把捂着脸的手放下,眼底的红血丝有重,显得他的一张脸过于痛苦。“我看见了。”
“看见什么?”姜阳的瞳孔微微眯起,嘴角有一个下意识的抿唇的举动。
“昨天我们去医院看阿婆的时候,我看见她上了你的车!她就穿着今天那条白裙子,下午没有去上课。”何殷一把揪住姜阳整洁白净的衣领,强迫他和自己对视。“你帮她补课,她的学习成绩不仅没有提高,反而还下降了。她更内向了,也不跟同学交流,甚至把值日的班次都换了,就为了避开我。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让她想不开要跳楼!”
服务员来上餐,看见两个少年彼此拉扯着,想要劝慰几句,姜阳用眼神示意她可以离开。那眼神里安抚和笃定能搞定面前这一切的姿势,像个久经商场的老手。
服务员逃也似的离开。
姜阳一语戳中何殷的心事。“说了这么多,你喜欢束道媛吧?”
何殷觉得脑子里那支200度的电焊枪又在突突突冒着火花了。
“你喜欢她,暗恋她。见她找我补课你其实有点不高兴,但又时时刻刻关注她的动向。她的学习成绩下滑,是我能控制的吗?先生领进门,修行在自身。你的学习提高那么多,功劳肯定在你自己的努力,我只是辅助点拨一下。她自己的各种变化,女孩子本就敏感多疑,有没有可能她内向,不肯跟你值日,是不喜欢你的表现?你用这个来抨击我,未免太小家子气了。”
姜阳的话像一根针一样,一点点戳爆他这个皮球,让他泄气。
“那她上你的车你怎么解释?”
“顺路捎她一程,很难理解吗?”
“你发誓,你和她的死没关系?”
“我发誓。”姜阳一字一顿,非常肯定。
何殷这才放下他的衣领,喘着粗气坐回了椅子里。他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饥肠辘辘,饿得有些心慌。吃了两块炸鸡,喝了两口可乐,何殷看着也一样优雅进餐的姜阳,那巴掌印在他的脸上依旧没有褪下去。
“哥。”何殷小声呢喃:“对不起。”
“你说什么?我没听见。”
“对、不、起。”声音拔高到空旷的餐厅所有人都能听见。
姜阳笑了笑,“没事,我根本没有生气。吃吧,吃完回学校去上课吧,别让妈担心了。”
“嗯?”
“别让你妈担心了。”
兄弟俩这算是冰释前嫌,姜阳目送何殷离开之后,又扬手打了个出租车。他既然请了假,就没打算回学校。
姜阳没有发现的是,姜辛束并没有在兄弟俩进炸鸡店前离开,而是隐藏在旁边的小巷子里,不放心地踱着步。
透过玻璃窗,她看见了兄弟俩在店里的争执,也看见了他们破涕为笑握手言和的模样。只是,强烈的不安感觉依旧浮现在姜辛束的脑海里。
他是自己的儿子,他的确足够优秀。
但他足够道德吗?
姜辛束想起阿婆的无妄之灾,招手也拦下了一辆出租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