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画面,是何殷持续二十多年的梦魇。
何殷想要冲下楼去,等他从五楼跑到一楼的时候,早已发现事故的学校保卫处人员早已把所有看热闹的学生都拦在了胳膊外面。
“不要看热闹,回家!回家!”保安用冷到不近人情的声音呵斥着他们那群胆子大的学生。
“啊!是初三五班的束道媛!”有位个子高的男生即便站在后面,也一眼看到了躺在水泥地面的尸体,他面色苍白,喉头发紧地开口。
何殷觉得自己的脑子嗡的一下,像电焊机用200度的高温在一直烘烤着他的太阳穴。刚刚还在背诵的单词被迫焊接在脑子里,忘记了束道媛这个名字。他意识到自己试图在用学习来逃避束道媛已经跳楼死了的事实。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啊!
为什么要跳楼啊?
为什么要自杀啊?
为什么要选择在自己面前啊?
束道媛,你到底藏着什么心事不能告诉我?
或者说,你为什么没有把我当做你的朋友,哪怕是倾诉一句呢?
警笛声从远及近,黄黑色间隔的隔离带被拉上,两个警员上前检查了一下束道媛的身体,然后冲着彼此摇了摇头,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何殷觉得眼睛里被一片红色糊住了,他看不清所有的画面。
警察抬走的,他也觉得是一朵凋零破败、血色之花。
“散了吧散了吧!”保卫科的大人驱赶着这些还没有成年的孩子们。
年级组长老师严厉拿起大喇叭:“今天这件事一个字都不许说出去。我们会调查清楚真相,配合警方跟大家公布的。请各位同学不信谣,不传谣,一切以学习为重,以中考为目标,不为外物所干扰。”
何殷书包也没有收拾,被强行赶出学校之后,他开始疯狂奔跑。
他跑到小摊子上,姜辛束一脸诧异地望着他。
“怎么了?”
何殷眼睛下意识看着地面。
他现在看什么都是血呼啦滋的。
钵钵鸡小摊上的红油是血。
地面上的油渍是血。
就连母亲的眼睛里都是血。
世界都被染上了血色。
“妈,我想要一下哥哥的电话。或者你有他们家地址吗?我找他有重要的事情。”何殷的声音很飘,仿佛和这个世界隔着一个图层。
姜辛束的脸拉了下来。“我怎么可能会有他们家的电话?!有什么事情,你等到下周五去一中补课的时候见了他再说。”
何殷明白自己说错了话。
他隐隐约约知道自己和姜阳虽然是兄弟,但有可能不是同一个父亲。他父亲叫何俊生,已经死了。而这个哥哥有另外的爸爸。
他点了点头,又一阵风似的冲回了那个逼仄的出租屋。他翻箱倒柜把那个文具盒找了出来,里面有他这些日子陆陆续续卖废品赚的零花钱,一共二十多块,何殷一把都揣进兜里。
他奢侈地学着姜阳的样子,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
“去一中。”他恨不能自己也生出四个轮子。
一中这个重点中学,周六这个时间段,应该所有学生都在乖乖补课或者自习。据说他们高一和高二,每周只有周日单休。而初三高三两个毕业班,只有周日下午可以休息。
姜阳应该也在那里吧。
何殷想着。周六的路况很好,去的路上司机开着广播,一个字正腔圆的女人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大家好,这里是交通新闻广播。现在插播一条快讯。本日中午11点30分左右,市三中教学楼一位女学生疑似不慎坠落,经警方鉴定,该生当场死亡。事故原因还在调查之中,目前已经排查了他杀的嫌疑。”
司机听到这个新闻,头摇了摇:“啧啧啧,现在的学生啊,压力越来越大了。”他从后视镜里瞥见了一眼何殷,发现他正好穿着南屏市三中的校服,登时来了兴趣。“哟,小同学,你就是三中的啊。那你当时在场吗?有什么内幕消息透露一下?”
司机笑的时候,露出了一口黄牙。
何殷几欲作呕。
自己暗恋和交好的女同学,死后竟然要被这样的中年油腻大叔做茶余饭后的八卦谈资。
他立刻喊道:“停车!”
“一中还没到呢!还有三个路口!”司机诧异。
“我说停车!”何殷把一张十元钞票丢在前排,“不用找了!”
他飞也似的从车里逃了出来,听见司机嘀咕了一句“神经病”。
何殷开始奔跑起来。
此时正值四月,别的地方还是春天的时候,南屏已经悄然入夏了。三十度的温度,奔跑几步就汗涔涔的。但何殷依旧这样奔跑了起来。
风呼啸从他的颊边掠过,吹散了萦绕在鼻尖的血腥气。
脚步飞掠时,有瞬间的腾空举动,让他觉得身体至少是被自己掌控着的,是有力量的,是能对抗这个世界的。他不知道为什么,觉得难过、委屈、害怕与不安,他潜意识里认为,束道媛的死可能和哥哥姜阳有关,毕竟最后一次他看见束道媛穿着这条白裙子,就是上了哥哥家的车。
等到他气喘吁吁跑了三个路口,差不多两公里来到一中时,一中的门卫老头已经认识了何殷。“我找姜阳。”他说。
老头这一次摇摇头:“周五你可以进去,那时候放学啦。现在他们已经在上课,我没办法放你进去。”
何殷没忍住,直接钻过栅栏,闯了进去。
老头想要拦住他,岂料何殷跑得比兔子还快。
老头只好重返门卫岗,举起对讲机通知其他人。
“有个三中的小子闯进去了。要去高一一班找姜阳。”
姜辛束今天出摊早,她周末两天都会刻意把下午2点的出摊时间挪到11点30分,这样有一些附近念书的孩子下了课,会顺便来摊子上吃点东西,权当午饭。这一波客流还是挺大的,是她一个月里可以接到四次的赚钱机会。
但今天何殷闯过来说那句话的时候,姜辛束有点担心。她看了看时间,摊子旁一个卖冰棍的老哥正在那摆弄他的大棉被。姜辛束把摊子交给了老哥看管,决定回家看看。
等她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就见到二儿子急匆匆从出租屋走出来,仓促的样子连她都没看到,然后直奔巷口打车离开。
姜辛束从没有见过何殷有这样奢侈的举动。她料定儿子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了。
她掏了掏口袋,发现还有点零钱,也拦了一辆出租车跟了过去。
等何殷从那辆车上下来,她又疑惑了,“这孩子不是去一中找他哥吗?怎么又下车了?”
姜辛束只好又跟着下来。而后何殷又开始奔跑,姜辛束跟得上气不接下气,气喘吁吁来到一中门口的时候,刚好看见一大堆保安拿着对讲机冲进教学楼。
姜辛束明显感觉到了不妙,门卫没有人拦着她。她也就这样堂而皇之地走了进去。
叮铃铃的声音想起,是下午两点的上课铃声。
很多学生都安静坐在位置上看着书。
只有一个地方是吵吵嚷嚷的。
姜辛束走过去的时候,就看见何殷一巴掌打在了姜阳的脸上。
“是不是你!是不是!”
何殷的情绪非常激动,他嘴里胡乱说着一些话,被学校保卫科的人拦住,手脚并用还不断向前攀爬,好像还打算揍姜阳的样子。
姜阳白皙的面孔瞬间红肿了起来,他抬头看向何殷,眼里的杀意一闪而过,而后,他把眼神放弱,放缓,放空,假装没有看见正一步步走过来的姜辛束。
“何殷!你做什么!你跟我回家!”姜辛束一把揪住何殷的衣领,把他和姜阳极为相似的面孔遮住,而后不由分说拖着他离开。一边走她还一边道歉:“不好意思,给大家添麻烦了。”
“怎么回事?”有姜阳的同班同学探头探脑出来问。
还有女孩子看见姜阳被打肿的脸,惊声叫了起来。
姜阳一眼看过去,那女孩马上闭嘴。
“我没事,大家好好自习。”姜阳平静地说。
保卫科的人上前,想要跟姜阳说点什么。
姜阳点了点头,跟他们离开了。他的抽屉里,插着耳机的Walkman还在悄然响着:“本日中午11点30分左右,市三中教学楼一位女学生疑似不慎坠落,经警方鉴定,该生当场死亡。事故原因还在调查之中,目前已经排查了他杀的嫌疑……”
“一点小误会。”姜阳官方地跟保卫科的老师解释着。
“那要不要通知你的家长来接你回家?”
姜阳摇了摇头,站在玻璃窗外,看着姜辛束揪着何殷离开的背影,又改变了主意点了点头。
“老师,我想请半天假。”
“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