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屏市第一人民医院。病房走廊上。
何殷拽姜阳,指了指里面躺着哼哼唧唧的阿婆,示意他进去亲自道歉。姜阳看了那个阿婆一眼,撇过脸去,一副想要逃跑的样子。
何殷拉住他:“你在我妈面前,是不是装的?我妈让我监督你来给阿婆送水果,再亲口对她说一句‘对不起’。”
姜阳脸上立刻堆起一副好学生的样子,看着何殷:“我真的要迟到了。下午我们高一月考。你不会想让我从年级第一跌下来吧?”
“分数比道德重要吗?”何殷气鼓鼓,说出了一句他人生里最重要的表达。
姜阳愣了一下,还没作答。
楼下传来滴滴的一声汽车喇叭声。
“你看,谭叔叔来了。我得走了。”姜阳把手里的水果塞给何殷,“你替我说一句对不起。我们的关系,我的就是你的,你说的就是我说的。”他笑着拍了拍何殷的肩膀,一溜烟跑开了。
姜阳已经十六岁了,个头中等,一米七二左右,不算太高,笑起来的时候少年气十足,再加上他英俊的外貌,好像做错什么事都能无条件原谅他。
何殷叹了口气,把水果拎进病房。
阿婆盯着他的脸看了许久,吐了口黄痰在他的脚边。
何殷顿时觉得姜阳的跑路并非空穴来风。
他有些慌乱地把水果放在阿婆的床头,匆忙鞠了一躬,说了句“对不起”,也和姜阳如出一辙地跑走了。
何殷看了一眼时间,距离下午两点上课还有半小时,从医院到三中有一趟公交车,只需要坐四站路就到。路程十五分钟左右。
何殷在这一站被拥挤的人群推上了车。还被挤到了后面的座位。他隐隐约约看见前面有个穿着白裙子的女孩,从后面看起来好像束道媛。
三中上课的时候,一般要求学生穿着校服。
束道媛又是个胆小的女孩,学校的规矩她背得比英语单词还滚瓜乱熟。
何殷觉得应该不是她。
等到了长青公园站,那女孩下车了。何殷透过后排车窗看见了女孩的正脸,不是束道媛是谁!
这个时间点,她不去上学,还穿着这么漂亮,去逛公园吗?
何殷把头好奇地探出车窗。
不一会儿了,路边驶过来一辆黑色的桑塔纳,车门被打开,束道媛坐了进去。
何殷整个人震惊起来。那辆车……
他在路边看见姜阳上下过好几次。
虽然姜阳每次上车都刻意让自己避开,但那辆车的造型,车牌号码,何殷发誓自己不会看错。
那就是姜阳家的车。他刚才在医院里说司机在楼下等着他,很有可能,姜阳也在车上。
可惜那辆车从长青公园那一站接了束道媛之后,沿着三中相反的方向驶离了。何殷只闻了一鼻子尾气。
他抱着狐疑的心态回到学校,果然,下午束道媛没有来上课。她的课桌上空空荡荡的,甚至连里面的书本、习题册、笔记本都已经带走了,就像……就像那些已经准备不打算念高中的同学们,把高职或者技校作为人生未来的方向去追逐了。
下午的时候,有几个女孩子态度忸怩地拿了毕业签名簿来让何殷填写。那是那个年代独有的一种校园文化,每个毕业班的同学都会邀请班上的同学填一下,比如年龄,爱好,家庭电话,对未来的期许,对同学的祝福等等。
何殷本来不想写,又有点想看看束道媛写了什么。他拿了三个女孩子的留言簿看了一眼,束道媛那一页家庭电话是空的。他们家没有经济能力装电话。何殷家也是。
对未来的期许,她每一本写的都不同。
一本写的是:“希望未来可以生活在一个善良的世界。”
“希望从今往后,可以不用再做噩梦,做的都是美梦,美梦定能成真。”
“希望……自己可以鼓起勇气,对这个世界说不。”
周五的时候,何殷再度见到姜阳,他原本想问束道媛的事,没想到姜阳却兴匆匆让他收拾书包跟自己走一趟。
“我想给你一个惊喜。”姜阳说。
何殷脚步迟滞,却被姜阳一把拉走。
他们依旧没有坐姜阳家的汽车,何殷甚至在一中周围附近寻觅那辆黑色的桑塔纳,可没有看见。姜阳轻车熟路继续打车带他来到一个小区附近。
小区楼下热热闹闹的,是一排商业化很成熟的小店,理发、餐饮、洗衣、按摩、五金、小卖部,应有尽有。
门口有保安,需要刷一个入门卡才能进去。
姜阳掏出一张磁卡,滴一下进了小区。
“哥,你要带我去哪里啊?”
“到了你就知道了。”姜阳神神秘秘。
打开302的门,姜阳把整个屋子都展露在何殷面前。
“当当当当……看看,喜欢吗?”他像个主人一样,一屁股坐在房间唯一的一张桌子上,拆开何殷带给他的保温盒,开始每周一次的嗜辣行动。
上来的时候何殷就留意到了,这是一栋在1995年建成的六层建筑。
迄今约莫十年不到一些。楼道里贴着各种各样的小广告。开锁,通马桶,补漏,贴瓷砖,搬家,应有尽有。
没有电梯,楼层是中层,采光还不错。
何殷各个房间都去转了转,是个约莫五十平左右的小两居,有独立的卫生间和厨房,客厅和餐厅小小的,不算宽敞,胜在温馨。主卧大概八平方左右,放着一张没有床垫的木板床。
姜阳一边吃还一边介绍:“我都看过了,这套房子保养的不错,虽然装修有点过时了,可楼层和采光都好,离明灯路也近。最关键是,每一套房子在一楼都有一个储物间,是单独的,辣姐的小推车要是收摊了就可以推进去。”
“哥,你带我来看这个房子,是想让我们住在这儿?”
“对啊,你不是要中考了吗?蜗居在那个地方怎么学习?都没有一个好环境,还想考一中?”
“我妈最近花钱太多,估计不会想换房子。”何殷看了一眼宽敞的两个南向卧室,眼睛挪不开。
“如果我买下来给你们住呢?”姜阳说。
“啊?”何殷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我妈不会同意的。她总说,无功不受禄。”
“小殷,我就直说了吧。我虽然叫她辣姐,但在我心里,我把她当我妈。”姜阳认认真真地,第一次表达了对姜辛束的情感。
何殷震了一下,“你……”
“我第一次见到你和辣姐的时候,我就知道不用做什么亲子鉴定,她就是我妈。”姜阳笃笃定定地说。
何殷把头脑里纷乱的思绪甩去。
“你哪里来的钱买房子?我妈不会花你家的钱。”他直言不讳。
“这钱,我爸不知道。是我自己赚的。”姜阳的语气里,有止不住的得意之色。
“这房子……至少要好几万吧?你做什么能赚这么多?”何殷震惊了:“天价补课费啊!”
姜阳明显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和他掰扯,“你别管了。星期天你就搬家。我搬家公司都帮你们请好了。”
“不不不!”何殷连忙阻止:“你不知道我妈的脾气……她不喜欢先斩后奏。你得跟她提前说一声。为什么要搬家,为什么要住在这里,为什么能赚钱……”
“这么麻烦?”姜阳嘀咕了一句,一口咬断了一块骨肉相连,发出了嘎吱嘎吱嚼脆骨的声响。
“这样,我就说是我给一个同学补课,他的英语成绩提上来了,现在全家计划把他送去国外读书。所以这房子就空下来了,让我负责找个租户。让辣姐每个月给我300块钱租房费就行。”
“只要三百?”何殷记得自己跟姜阳随口说过,他们那个破破烂烂没啥采光的十平小屋,租金也是三百。
“对。”姜阳点头。“你带给我就行。我8月就可以领身份证去申请银行卡了,我帮你把钱存起来。”
何殷咋舌。姜阳想得也未免太超前了。
兄弟俩想好说辞,主要以“何殷初三毕业班,需要一个良好的学习环境”来说服姜辛束,姜辛束答应周日先来看看房子,没有立刻答应搬家。
周六上午,何殷还在教室里回味着英语老师千叮咛万嘱咐的语法,其他同学都准备午休回去了。每周六他们只上上午的课,有一天半的时间是休息的。
何殷就呆呆站在五楼的走廊上,对着空气喃喃背诵着单词。
突然,一个穿着白色裙摆的身影,从顶楼坠落。
她的裙摆在空中飘荡成一朵花瓣的形状,脸孔狰狞充满伤痕地与何殷反向对视了一眼,而后迅速坠落,跌落在楼下的水泥地上。
等到何殷意识到那是谁的时候,探头去看时,束道媛的身下,已经洇开了一大滩血迹。
白裙上刺目的颜色,惊得何殷几乎不能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