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8月18日。山南省泾城县。
姜由己回到钵钵鸡店的时候,已经累得有点不想收拾自己了。
这家店铺是他们选了很久才租的,下层是两个打通的约莫四十多平方的门面,上层则是两个独立的房间。奶奶一间,“父亲”和母亲温墨霜一间。还有个小小的阁楼,在第三层,是独属于姜由己的领地。三层约莫有个六七平,层高只有1.7米,以姜辛束1.63的身高,在里面完全行动自如。不仅如此,这里还胜在空间完全独立,简单布置一下还能隔绝楼下的喧嚣与吵闹,乐得清静。
今晚的她,扛过了海东的咸湿闷热的风,又坐了四小时的高铁,用身体丈量了祖国南北的铁道,最后还拖着行李箱和辣姐一起挤进逼仄的出租车里回来。她身上的汗味、碱味、发酵过后的蛋白质残留味,都在冲着她叫嚣,但姜由己就是一点都不想动弹。
因为洗手间和淋浴房在二楼,她需要抱着换洗的衣服横穿到奶奶的房间隔壁才能洗澡。而这个举动,很有可能会遇见她那个“父亲”。
从记事起,她就会帮着“父亲”和“奶奶”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比如穿竹签。这种活儿有技巧,要用巧劲儿把签子扎穿食材,同时不会让自己受伤,有些食材容易破损,比如土豆片,还要区分它和其他食材的不同力度。幸好她手小,灵活,很快掌握了技巧。再大一些的时候,会跟着“父亲”坐在他的小电驴后座去送外卖,“父亲”挨家挨户爬楼敲门,她就给他守着车子等他回来。
但是,是什么打破了这种温馨的父女之情,让她的亲情在心底荡然无存的呢?
是日复一日客人们的玩笑,是他们窃窃私语时晦暗不明的眼神,是在她出现时指指点点的八卦,是明明笑闹非常却戛然而止的宁静……
他们说,她是“父亲”强奸母亲生下的。
她一直顶着这样的“羞辱”,渡过了她原本应该天真无邪、青葱烂漫的童年。
这事儿在她心里扎了根,永远都挥之不去了。
那时候的她,已经有点男女大防的意识了,也明白什么叫强奸。这样一个阴影笼罩在她的心底,让她感觉到自卑与无助。小小的她被拘束在那个轰炸般的消息里,吞没了她所有对亲情的向往。
每次家长会都是她央求奶奶帮她去参加,而其他的孩子们都是爸爸或者妈妈。她的爸爸,一个冰冷的卖食物的机器人,她的妈妈,时不时躺在精神病院里,需要她去送饭。她甚至觉得,父母任何一个人出现在学校,都是对自己的一种凌迟。可她也想有一个完整和正常的家,有其他孩子一样的温暖亲情。可是这个只有四口人的小家庭里,处处是讳莫如深的秘密。
直到……直到他们家的这家钵钵鸡小店,突然因为一个互联网的吃播,变成了网红店。逼仄的空间被“烟火气”所指代;为了避免桌子油腻而铺上的花布,被“有氛围感”所美化。也不知道哪里突然涌入了那么多人,他们给这家小小的店面施以独特的文字来美化,引得越来越多的客人来此消费与打卡。
辣姐和“父亲”忙得脚不沾地,她也去做了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忙。比如——送外卖。也就是在那一天送外卖的途中,她遇见了那个男人。
男人住在泾城市区的城中村,一个筒子楼里。
朝北的房间常年不见阳光。
男人从黑暗里走出来的时候,还拿着一份自己的肺癌晚期病危通知书。
他告诉姜由己,他才是她真正的父亲,是温墨霜的丈夫。而她现在的那个“父亲”,是夺走自己身份的骗子,罪人,杀人凶手!
姜由己的天在那天突然有了一丝光亮。
如果这个所谓的“父亲”不是自己的父亲,那儿时那个所谓强奸犯生下的自己,不过就是个谎言而已。
但退一万步说,她又怎么能相信这个陌生男人的话语?
他约她找个工作日,两人一道去城里一家极具口碑的亲子鉴定中心,做了鉴定。
在结果出来的那一周时间,姜由己坐立难安,心神不宁,好几次把餐都送错了,甚至被顾客投诉。“父亲”和辣姐没有责罚她,他们用仅退款来赔偿了事。
等到结果揭秘的那一刻,她有些手抖得厉害,在看见报告书的亲缘关系上,写着99.99%时,姜由己突然不知道何去何从了。
面前这个活不过三个月的男人,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那她这么多年长大的那个家,到底算个啥?
难怪这么多年,他们一家人都不敢和人打交道。
难怪这些年来,他们即便赚了点钱,都从不买房,而是一个城市一个城市迁徙不断。
一直到她上了初中才抗议,她需要朋友,需要稳定的教育,需要有一个安静的读书环境,这才说服了“父亲”和“奶奶”暂缓了迁徙的脚步,可户口依旧没有迁来山南,她甚至为了高考,特意去了一趟宜新省,独自一个人完成了在陌生城市里,参加了生源地高考的成就。
“父亲”作为长辈,几乎完全不关心她的高考问题。
男人说,“看在我要死的份上,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她说:“我还不习惯叫陌生人爸爸。”
男人说,“不是这个。他夺走了我的爱人,我的身份,我的女儿,我想让他付出代价。”
她说:“你想让我做什么?”
他让她高考完,去离泾城一千多公里的南屏市,报警。
他知道那个人杀过人,尸体就埋在当地的南屏山上。
于是,他们策划了一个“转世论”的谎言。
妈妈的事,家里的事,该说的,不该说的,该重点说的,故意略过的,她都一一按照那个男人的指引,分毫不差地说了出来。
这一场南平山之行,那是她第一次对男人的预判如此准确而震惊。如果他说的是对的,她的“父亲”,除了强奸母亲之外,还能做出杀人埋尸的凶案,就没啥让人震惊的了。
只有奶奶还会发消息跟她说,住好一点的酒店,不要怕花钱,一切都以安全、顺利考试为前提。奶奶甚至还给她发了个五千块的红包,让她买点自己喜欢吃的。到最后,奶奶甚至跑来南屏找她回去。
姜由己对家里人说不上有多少亲情的眷恋,但也说不上要叛逆到与家庭彻底决裂。她只是想知道那个多年来毫无表情的冷漠“父亲”,到底是不是杀过人,到底是不是害妈妈疯癫的罪魁祸首。而“奶奶”到底在其中扮演着什么角色?是帮凶?还是掩饰者?
这么多年,她一直在和“父亲”斗智斗勇,在充满惧怕和不安的环境中,她无法专心学业,只考上了一所普通的省内二本。不过姜由己已经满足了。她可以离开那个令人窒息的家,可以弄清楚自己的身世之谜,甚至可以把那个所谓的“父亲”绳之以法,只要有一线希望,她即便报假警与撒谎,也再所不惜。
姜由己还是抱着衣服下楼去洗澡了。
在淋浴的过程中,她终于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
该做的都做了,接下来,就等着警方上门了。
在此之前,她一刻都不想跟那个所谓的“父亲”打交道。
等到姜由己穿着睡衣从浴室出来的时候,辣姐叫住她。
“来。”
姜由己瞥了一眼楼下。
晚上十点多了,楼下依旧有客人。白天暑气难消,很多人往往都是到后半夜才有食欲。此时反而比正式的饭点人更多。“父亲”一个人在楼下忙碌着,结账,招呼人,烫菜,忙得额头冒汗。
她慢吞吞走进了辣姐的房间。
辣姐从她那个看起来十分古朴的樟木箱子里,取出了一个大信封。
“你的录取通知书,打开看看吧。”辣姐的脸上是眼藏不住的喜色。
姜由己随意扫了一眼,并没有把这件人生大事当做多么讨喜的事宜。眼角眉梢也没有被分配愉悦的因子。她依旧是心事重重的模样,淡淡冲着辣姐点点头,笑了笑,说了句“谢谢辣姐,我上去了”,就转身离开。
“你这孩子,怎么一点都不高兴?”辣姐在她身后咕哝了一句。
姜由己没回头,像只受惊的松鼠,蹭蹭蹭跑上楼,消失在辣姐的视线里。
一直到她跑回阁楼,这才把书包里那个手机开机。
她发现对方已经回过来了一条新消息。
“我要离开几天。”
他要走?他打算去哪里?他不是只能活三个月了吗?
姜由己满脑子疑问,回过去问他:“去哪?还回来吗?”
“去南屏办点事,放心,我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