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8月23日。
山南省泾城市派出所痕检中心。
“检查结果出来了。”老陈是痕检中心的负责人。昨天秦保来拿回来的带血的纸巾,他跟刘岩鹏大老远带来的样本做了比对。
刘岩鹏和秦优两人坐了一夜火车来,昨天又闹了一出,晚上干脆在宾馆里闷头睡了一宿。今天来派出所,明显那股子疲惫感消失了不少。
“怎么样?”
“昨天提取的那份生物检材,和南屏山两具女尸的确有亲缘关系。而且根据兄弟派出所的信息,你们提取的姜家老太太,姜家孙女儿,都跟女尸有亲缘关系,所以这份新检材,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
老陈见几个人都露出失望的神色,又继续解释说:“所以我干脆又做了个纵向对比。”
刘岩鹏和秦优有些不解。
龙自鸣和老陈是相处多年的同事了,立刻明白了他是把姜家祖孙三代给测了一遍。
“姜家老太太的确是姜阳的亲妈,这错不了。但姜阳,并不是姜由己的生父。准确说,只有亲缘关系,没有亲子关系。”
秦优在他的小本本上把那个人物关系图谱给找了出来。
出差前,他就已经把办公室那白板上的图案,百分百还原在了小本本上,方便路上琢磨。
刘岩鹏没有废话,径直说出了他们分析出的结论:“姜若望和姜辛束之间,曾经有过一个孩子叫姜阳。此后姜辛束嫁给了何俊生,生下了二儿子,原本取名叫何殷,后来不知道为何也改名叫了姜阳。”
“我们调查过,何俊生没有交往过女朋友,只有唯一的妻子姜辛束。他为人内向,风评特别好,专科毕业之后支教了半年,后来开始给‘宝贝回家’公益组织工作。在一次公益救援中因公牺牲,只有何殷一个后代。”
龙自鸣指着小本本上最不起眼的两个名字,用手画了个圈。
“所以那两具女尸,你们初步怀疑是……”
“有这个可能性。”刘岩鹏点了点头,他想到昨天老董发来的消息,说姜若望可能已经被一个叫“何实”的人接到泾城,在今天的结果出来后,他越发笃定,姜若望可能才是整个案件最关键性的人物,无论是那两具女尸,还是目前在泾城的这个可疑的钵钵鸡店,处处透露着古怪与秘密。
如果能找到姜若望,可能一切都有新的变数。
龙自鸣找人去调昨天高铁站的监控,找寻“何实”和“姜若望”的下落。
这事儿两个小秦去办了。
“这两具女尸的问题,可能不在姜阳这一代,要从头溯源。”刘岩鹏说,“我想提审姜辛束。”
“我打配合。”龙自鸣对这个案子也有兴趣。
上头也跟龙自鸣提过,要泾城刑侦大队全力配合南屏来的同志。
姜辛束是孙女姜由己陪着她来的。
姜阳前后脚也来了,却被姜辛束推了回去,“没有要问你,你回去看店。小由马上开学了,需要钱。”姜辛束说。
“妈……”
“走。小由陪着我就行。”
此时姜由己待在外面不让进来,她有些焦急地探头往里面张望,但可惜什么都看不见。
而坐在里面的姜辛束似乎胸有成竹,很坦然地坐了下来。
在南屏,她已经被这样问询过一次了。
这个老太太,看起来就是个滴水不漏的人啊。
当姜辛束被带来派出所审讯室的时候,刘岩鹏再度在心里给她做了评判。
当她知道那个人没有死的时候,她就早已料定会有这么一天。
刘岩鹏把法医的几份鉴定资料拿到姜辛束的面前。
她看到了自己跟两具女尸的亲缘关系。
——一个村子的嘛,同姓都通婚,有些三代以内关系很正常。
看到了自己和姜阳的亲子关系。
——他毕竟是自己的孩子啊。
甚至看到了姜辛束和姜阳没有亲子关系,只有亲缘关系。
初中文化的姜辛束,能看懂这个检测意味着什么。她胸有成竹的表情,在看到最后一张报告的时候,有一丝微微的触动。她的嘴角迅速地耷拉了一下,好像秘密被拆穿,气球被爆破,尘封了多年的樟木箱子,飞出了潘多拉的触手。
“说说吧。”刘岩鹏坐了下来。
一旁的龙自鸣开好了执法记录仪。
姜辛束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苦笑:“说什么?姜阳的确不是我孙女的爸爸?”
刘岩鹏不想那么快切入姜若望的主题,刑侦审讯这一行,讲究的是先攻心,让阐述者把内心最直接的问题一点点剖开,再一击即中。
他想知道的是,姜辛束当年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为什么又会去跟姜若望离开姜家村。
“就聊聊,您的两段婚姻吧。”龙自鸣显然已经在提审姜辛束之前,跟刘岩鹏讨论好了审讯方案。
两段婚姻?
如果不是面前这个年轻英俊的警察提及,她甚至已经快忘了她的第一任丈夫,王自力了。
那年姜辛束才不过十七岁,她是被换亲嫁过来的。
姜辛束是姜家村少有的能念书的女孩子,也是学校里初中为数不多的女孩之一。村里以前只有语文数学课,升了初中之后,新来的何老师负责教他们英语,另外一位语文老师兼任地理和历史。姜辛束很喜欢课后听何老师讲述外面的世界。何老师读过中专,英语系毕业的,说起外面日新月异的生活头头是道。学生们对发奋读书、有朝一日能走出这座小村庄感受一下外面的生活充满向往。姜辛束很努力,她每天四点起床,花两小时搞定家里的所有家务,喂猪喂鸡浇菜。再花一个半小时淌过水渠去王家村念书。
姜家村靠水吃水,有会打渔的,有做押货船买卖的。像姜辛束一家,从爷爷辈就在河滩旁给这些靠岸的船只支灶搭伙卖点吃食。她的父母大字不识,生她的时候母亲还在给人递一份辣子鸡。家里的辣子做得实在出色,就给她取名姜辣。上户口的时候,村主任把“辣”字歪歪扭扭写宽了,于是姜辛束有了个不像农村人的文艺名。
姜辛束的哥哥姜鑫发有点跛脚,不爱在码头上跟着父母跑,自己出去闯荡了。偶尔年节回来,依旧黑黢黢不起眼的模样,临近村子里的姑娘都没有人看上他。这也成了姜家父母心头的一块石头。等到女儿长大,出落得苗条又伶俐,不过十四岁,就有人上门来说媒。姜家父母觉得嫁女儿可以,唯一的条件是对方的人家得出个妹妹或者姐姐,嫁给姜辛束她哥。
合适的人家不多,日子也就这样耽搁下去。
一晃,姜辛束已经十六岁,正闷头想要参加初升高的考试,甚至想要“走出去看看”。父母这才觉得她是”野了心”了,上学校闹腾了一番,12月开始就不让她念书了。姜辛束也听说,何老师被父母闹了这么一遭,彻底离开了王家村小学。学生们的学习积极性一时间都被打击,更无人再提及考出去的念头。一个个只想混出个初中毕业证,出去打工赚钱养活自己。
可就在她一心想要备战中考的时候,爸让她别念书了,回来嫁人。原因是哥哥已经25岁了,还没讨到媳妇。女方要了很多条件,最关键的一个就是让妹妹姜辛束嫁给她的哥哥。父母答应了。嫂子的哥哥,是邻村的一户鳏夫,男的只比父亲小十岁,今年35了,有个五岁的儿子,姜辛束过去没有生儿子的压力,人家还承包了一个鱼塘,是少有的“万元户”。
姜辛束不想嫁人,她渴望外面的世界。她家里的墙上还贴着何老师给她亲手写的奖状,姜辛束摩挲着那几个字体,但无法违逆父母的指令。她嫁过去了,因为才16岁,并没有领证。
那男人约莫三十五六岁,一米七左右的个头,精壮精壮的,对她极为满意,当晚就和她过起了夫妻生活。
第二天一早,姜辛束难受得起不来床,王自力起来要去鱼塘喂食,因为没人做早饭,立刻把姜辛束揍了一顿。只是恶狠狠扇了她一个巴掌,把她的新婚那点初为人妇的不甘与怨恨,都打了出来。
姜辛束震惊男人一句话不沟通就动手的行径,她没有哭,却看着男人那个儿子站在门口孤零零抱着一只空碗。
孩子也在用行动告诉她,她已经是这个家里的女性了,要干活,要做饭,要操持整个家。
等她匆忙做了张饼子分配给王自力和王寻,她这才发现嘴角已经肿了。镜子里,右边脸颊上还留着一道五指印,扯一下都生疼。
这就是婚姻吗?
这就是所谓的“过日子”吗?
姜辛束看着炉膛里的火苗,有些懵懵懂懂的。
那个男孩子王寻怯生生地靠过来。
“你叫什么?”姜辛束问他。
“王寻。”男孩子别别扭扭回答,有些不安地抬着眼睛,时不时撇一眼门口。
“早上吃饱了吗?我看见还有几个地瓜,要么我烤给你尝尝?”
姜辛束对孩子素来有耐心,她很喜欢孩子,没有因为这个孩子是王自力的拖油瓶就嫌弃。
王寻用力点了点头。
等到灶膛里的地瓜烤好,她和王寻一个人一个。王寻吃得脸黢黑,姜辛束找了块布帮他擦了把脸。
男孩吃着吃着,突然落下泪来。
“姐,你是好人。”他说。“你要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