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8月20日。
海东省南屏市。
麦当劳餐厅内,姜阳看着那个只比自己大三岁的少年,恨恨嚼着一个汉堡包,并发出对死去姐姐恶毒的诅咒时,他终于意识到亲情是什么了。
亲情是弱肉强食的复杂社会里,一块遮羞布。
这个人,可能没有意识到,他现在还能端坐在麦当劳跟他一起吃一份一百多块的炸鸡薯条汉堡,这些都是像他姐姐一样的女孩,被强者敲骨吸髓后赚来的钱。
这些钱供养着那些所谓的成功人士,供养着这个城市底层的人民,供养着一些不知道财迷油盐可贵的少爷病。
人要想活得体面,需要很多钱与很多关系。
否则就像白梦珑,拼上自己的命,也解决不了一个辞职的问题。
但唯一幸运的是,她死了,她终于找回来了自己的名字,一个美丽的浪漫的少女的名字。而不是那个听起来就充满“豢养”意味的名字——白兔。
姜阳很想在这个少年身上助推一把,他想知道对方到底对钱和亲情的选择,会是怎样的?
于是他看着对方扫光了餐盘里的所有食物后,开口说:“你想去一中念书吗?”
一中就是南屏市最好的中学。小学和中学都在一块,升学率奇高,每年都有考入北大清华的学子,是很多学生理想中的重点中学。
出了靠成绩之外,靠赞助也能得到学籍。
姜贺和姜盼都在一中念书,并不是因为她们俩成绩好,而是姜若望有钱。
白孟奇得罪了班主任,再也不肯能在四中呆下去了,还有十天开学,他的母亲办完了姐姐的丧事,还没有心情来处理他的转学问题。
白孟奇九月开学应该读初二,他学习在四中是佼佼者,但离一中生源依旧有些差距。
他的眼睛在骂姐姐的时候燃着两团火,而后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又点起了两盏灯。
他不是不知道,姜家有钱。
他面前坐着的是,是姐姐工作的十二金钗会所的老板的独子。
一顿饭就能吃掉他们一家人一个月的花费。
他眨了眨眼,重复了一下姜阳的这句话,确认对方不是在哄骗自己。
“如果可以,谁不想去一中?”
“在殡仪馆的时候,我带了一张银行卡给阿姨,里面有我爸爸给你们家的一点心意。”姜阳说。
白孟奇根本没有注意到,上午的他,只是被那个文具盒折磨得暴怒,冲出殡仪馆之后,他饿得满眼金光,恨不能把姐姐的肉给吃了。
“如果你想去的话,我可以跟我爸爸说一下。毕竟他也觉得,白姐姐这几年不容易。”
几句话,姜阳依然在提点白孟奇,姜家所有善意的出发点,都是你姐姐。
但白孟奇显然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的目光里完全没有姐姐离开的悲情,而有了一种终于可以摆脱贫苦家庭的希望。
他忍不住握了握姜阳的手。
这个还在读小学的小男孩,说话做事颇有分寸,他竟然意外相信对方说的话。
“如果你可以让我去一中念书,我……我……”
白孟奇说了半天,竟无法找到一个可以报答对方的东西。
他家里有的,他们姜家都有。
他家里没有的,他们姜家也全有。
他们要的从来不是什么一纸合同,他们要的是所有人要对他们守口如瓶、死心塌地、毫无尊严地赚钱。
白孟奇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是很多年以后的事情了。
此时他想要去重点中学上学的心占据了主导。这样就可以没人知道他们家的丑事,不会让姐姐的事情影响自己的人缘。去了新的学校,他一定会好好努力,出人头地。他甚至隐隐觉得,如果是姜若望开口,他在一中的处境,绝对不会有人敢欺负。
白梦珑死得真好啊。
给他铺了一条康庄大道,可以踩着姜家人的良心,让他一步步往上爬。
那个小男孩斯斯文文吃完了手里的汉堡,拿了笔写了个电话给他。
“我回去问问我爸,你明天晚上这个时候,给我打电话问消息。”
白孟奇一开始有多轻蔑,现在对这张纸条就有多慎重。
临走的时候,姜阳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因为白孟奇哪怕是一句后悔的话都不曾说过。
姜阳去附近的小卖部找了个电话打回家,让谭叔来接自己。
白孟奇一直陪着他,目送他上车。
姜若望很意外听到姜阳托自己办事。还是为白梦珑弟弟转学的事情。
但姜阳说服他的理由很小大人:“爸,就像你有郝叔叔一样。我也想有一个左膀右臂。我觉得他很合适。”
“哪里合适?”姜若望问。
“只要有利益,他什么都可以不要。”
这种人,最容易被控制。
姜若望第一次因为儿子的话陷入沉思。
第二天,他打了个电话给一中的校长。姜阳就在旁边听着。
姜若望放下电话的时候,姜阳从他脸上看到了答案。
“谢谢爸爸。我会好好笼络他的。”小男孩轻轻笑了起来,好像一个提早进入十二钗会所的大人。
姜若望怔了怔,似乎在思考自己这样培养孩子,是对还是错。
但姜阳说完已经一溜烟跑走了,他说要开学了,自己还像把下学期要学的英语单词提前背一背。
姜若望无法对这样上进又懂事的孩子生气。
晚上六点钟的时候,电话铃响起。那边是白孟奇忐忑不安的问询声。
姜阳说:“你明天来我家里,我告诉你。”
小男孩挂断了电话,把那件弄脏的白色T恤找了出来。他特意没让保姆洗,他对保姆说:“我要做一个服从性的测试。”
这个词语是他从郝叔叔那边听来的。
不久前他跟着郝叔叔去打高尔夫球。
一个女孩也跟着郝叔叔一起来,但她显然脸色很不好看,似乎跟着一群油腻中年人一起打球,浪费了她的青春。可是这女孩子不知道,青春只有被浪费掉,才可以从中赚取岁月带来的差额。
郝叔叔为了让她理解这个道理,一直让她去捡球。捡球。捡球。
偌大的高尔夫球场,不开场地车,只能满场跑去捡球。
她的幼稚和青春,在权利的驱使之下,变成一道奔跑在球场的靓丽风景。
叔叔伯伯们甚至以此为乐,叫她球妹。
这个昵称就像白兔一样,会伴随着女孩的工作而存在。
几个小时的打球结束后,郝叔叔问女孩:“现在愿意去陪着几位老总吃饭吗?”
女孩雪白的皮肤都被晒红了,之前那股张牙舞爪的气势荡然无存,弓起背来的时候,乖巧地像只熟透的虾。
据说这就是郝叔叔屡试不爽的服从性测试。
没有打骂,没有强迫,只要用“付出与收获的不对等”现实,给她们上一课,她们就会明白只需要娇嗔笑一笑就能赚钱,有多轻松。
姜阳也打算用这样的方式对待白孟奇。
白孟奇来得不早也不晚。
第二天的十点。
姜若望已经出门去了,不在家。
姜贺关在房间里不想出门,据说是高考考砸了,姜若望要求她复读。她死活不想复读,宁可去读个花钱的野鸡学校。
姜盼则被姜若望送去了辅导班,早出晚归,但效果如何不得而知。
白孟奇被保姆领进门的时候,十分拘谨地扯了扯他的校服上衣。他家里的条件,能体面见人的衣服,居然是穿了一年的四中校服。白色的衬布,蓝色的衣领,配蓝白色的长裤。
保姆居然把他领到一个洗衣房里,指着那件白孟奇眼熟的T恤说:“少爷说了,你什么时候把这件衣服洗干净,他什么时候见你。”
白孟奇的脸色从期盼到怔忪,最后到恼羞成怒。
他没有碰触那件依旧留着自己手印的白色T恤,扭头就走。
原本的希冀被这种有钱人的游戏打脸,他气得满脸通红。
保姆仿佛知道他绝对会有这样的反应,已经做了预判。
“少爷说,只是洗一件衣服而已。一中离你住的地方有点远,如果想要提高学习成绩,可能需要申请住校。住校跟走读不一样,需要自己洗衣服,你不妨从今天开始练习。”
就像逗弄一条小狗。先打他一棒子,再给打开一个肉罐头。肉罐头并不直接喂到他的嘴边,而是掀开一条缝,让他先闻闻肉香。
白孟奇根本不信这是一个十岁小男孩能想出来的什么服从性测试。
他当场就觉得……
也许他去一中的事情已经有了眉目。
也许姜阳是真的在帮助他。
白孟奇原本已经快拉开洗衣房门的手,此刻松开了门把手。他转过身,深吸一口气,乖乖把那件衣服给洗了。
保姆在旁边耐心指导他。
“先打湿,放一点洗衣粉,泡一泡,揉一揉,用力搓一下脏污的地方。再多漂几遍就行。”
白孟奇洗了一遍又一遍,保姆总说不干净。
直到他的裤脚都被洗衣服的水浸湿,双手泡得都起了皱,他甚至想摔下这个水盆一走了之,保姆才满意地开口说:“可以了。”
白孟奇终于见到了姜阳。
他叼着一根棒棒糖,正在一个四十多平的暗房里看英文电影。
画面中出现的是马龙白兰度叼着雪茄的脸。
他说出了那句经典的台词——
Keep your friends close, but your enemies closer。
离你的朋友近一些,但离你的敌人要更近,这样你才能了解他。
白孟奇看过电影,但从没有想过在家里也能看电影。
电影的画面和姜家的富裕,都令他挪不动步伐。
他从洗一件衣服开始沉沦。
他甚至想不清楚,姜阳到底是自己的朋友,还是他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