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姜由己推出门去的瞬间,男人又重重咳嗽了几声,拉开了卧室的门。
床上,躺着一个头发花白,陷入昏迷的老人。
“爸。”他对着老人说,“我快死了,你也是,我们父子俩,活着没有享受天伦,死了倒能一起上路。”他说完这句话,喉咙里发出了一口痰堵住般的笑声。
老人闭着眼睛,无法与他进行任何意义上的沟通与交流。垂放在身侧的手沟壑遍布,青筋与一层薄薄的肌肉交织,还有几块明显的老人斑遍布其上。手指依旧温暖,但再也没有当年意气风发时挥斥方遒的气场。
他握起老人的手,脑海中闪过小时候,这双手伸出来,让他牵着衣袖,一路踏入那浮华大门的瞬间。
十岁的姜阳,经历过死亡的洗礼,他背着那个小书包回来了。
是司机老谭送他从殡仪馆回来的。
走到门口的时候,姜若望领了一群方外中人做法。门口摆设了法坛和诸多果品,花团锦簇,念念有词。
姜贺和姜盼两个人捻着香灰互相洒来洒去,看起来好像两个没心没肺的家庭编外成员。
她们没有忘记顺便在姜阳脑门上撒了一些,美其名曰“去去晦气”。
姜阳看了一眼,自己一身新衣服顿时染了灰。不知道是“去晦气”还是“沾霉运”。他倍觉头疼,什么话都没说,径直上楼去了。
姜若望看着两个女儿无奈摇头,又担心儿子是不是有什么心理阴影,从老谭那边三两句话听闻了殡仪馆的事。他一路跟着儿子回到卧室,还没敲门,就听见姜阳在房间里发出一声叹气声。
很沉重。
姜阳一直是姜若望心中的骄傲。学习优秀,性格活泼,长相俊秀,为人懂事,哪个大人不爱这样的儿子?他自打生出来就锦衣玉食,要什么给什么,几乎没有吃过任何的苦,也没有经历过社会的历练。
姜若望不理解,儿子怎么会发出这样一声阅尽千帆的叹息。他敲门进去,追问原因:“怎么了?”
姜阳小小的脸庞转过来,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爸,为什么白孟奇要把他姐姐给他买的文具盒踩个稀巴烂?他们不是一家人吗?他姐姐都已经死了啊。”
他的潜台词是,如果我的姐姐们死了,我一定原谅她们对我做的所有小动作。
姜若望很明显没有听出来儿子的疑问,他以为十岁的小男孩,问什么就真的是什么。他想了想回答说:“在有些人眼里,可能亲情这种东西,不如金钱来得重要。或者说,不如面子来得重要。”
姜阳有些似懂非懂。
他决定亲自去找白梦奇问个明白。
外面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声音终于偃旗息鼓。姜阳换了身清爽的白色短袖和及膝的红色短裤,想了想要去见白梦奇,又把红色换成了一条灰色的。他小小年纪,已经明白着装看场合的重要性。
正值暑假不上课,姜阳打算去白梦奇的家附近溜达一圈,碰碰运气。他从老谭那边要来了白家的地址,打算一个人溜达过去看看。
白家住在南屏市的老城区,那是一片等待改造的棚户区,低矮的平房看上去灰扑扑的,墙壁上都是终年累月烟熏火燎的油烟。
为了增大住房的使用面积,家家户户都会在门外违建搭一个两三平米的棚子,把厨房挪到棚子里,角落堆一些烧饭用的煤球煤饼。
烧饭就在门口,一到饭点,家家户户吃什么都能闻得见。
姜阳找到那片的时候,有几个小女孩正在跳皮筋,还有两个男孩吸着鼻涕在地上拍画片。看见姜阳穿着干干净净的白色T恤和灰色短裤,那几个人都用陌生的眼神盯着这个看起来不太像会居住在这里的孩子。
“你找谁?”
拍输了的男孩一把抹掉鼻涕,满手的泥灰蹭了一道在脸颊上,显得格外滑稽。他趁机把鼻涕抹在了自己衣服背后,仰着脸十分有地头蛇的气质看着姜阳。
“白孟奇家住在这吗?”他出门的时候口袋里塞了把大白兔奶糖,刚好派上用场发给这几个孩子。
擦鼻涕的男孩接了糖,很高兴地指了指尽头那一家贴着一圈小白幡的。“那就是他们家!他姐姐最近没了,他都不跟我们玩。你要找他做什么?”
姜阳没有回答这个孩子,径直走了过去。
白孟奇正蹲在门口生火。煤球炉子好长时间没有人换,已经彻底灭了。白家妈妈好像一早一晚都要去送牛奶,只剩下白孟奇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要自己生活做饭。
当然,不生火也可以,就纯饿一顿,等大人回来了再说。
姜阳走过去的时候,他刚刚对着炉灶吹了一口气,刨花燃得很快,他吹出了灶膛里原本有的煤灰,呛了一脸的烟,再抬起头来的时候,人就显得脏不溜丢,跟姜阳的干净整洁相比,他就像贴墙码放着的黑色煤球。
白孟奇显然认出了这个上午来吊唁的小男孩。他甚至知道这个有钱人家的小少爷住在永远不用趴在地上生煤球炉的别墅里,有司机和保姆照顾着,每天只需要把自己打扮得干干净净,无忧无虑,想玩什么玩什么,想吃什么吃什么,完全不用为生计困扰。
“你来做什么?”他没好气地推了姜阳一把,故意把满手的脏污蹭在了对方雪白的T恤上。
那件白色的T恤,在姜阳眼里,是对死者敬畏的颜色。
可在白孟奇的眼里看来,这是一种赤裸裸的挑衅。
她姐姐虽然姓白,但她根本就是个脏女人!
连带着整个家都脏了。
家里的钱也脏。
他的名声也脏。
下个学期,他甚至要转学到别的地方念书。
因为班主任根本容不得他继续在班上呆着。
既然他们家这么肮脏,那这个让姐姐染上脏污的有钱人家的小少爷,也不配穿得这样干净!
他们都是一样的!
姜阳被推搡着往后蹬蹬蹬后退了两步,没站稳,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的双手撑在地面上,却碰见了一块钉着钉子的木头。他的虎口直接从钉子最尖锐的地方擦了过去,血流不止。
等到两个人坐在麦当劳的空调用餐区域里,白孟奇都没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
他出于愧疚跟着姜阳找了个地方聊天。
姜阳找了个诊所打了针破伤风,眉头也不皱包扎好了伤口,领着他来麦当劳。
白孟奇从来没有吃过麦当劳,更不曾踏入这个印着M字样的玻璃门哪怕一步。
食物下肚,面对着这个以德报怨、没有恶意的十岁小男孩,白孟奇突然一下表达欲旺盛。他说起了自己和姐姐的故事。
他的姐姐比他大五岁,也不过刚刚十九岁的年纪。为了帮家里减轻负担,她初中毕业读了个技校就出去找工作。两年前,她高高兴兴跟家里人说,她找了个大单位的工作,三班倒。白天用上班,晚上四五点才出门,到凌晨三四点才回来。
他和母亲一开始并没有体会到姐姐的这份工作有什么不对劲。他只知道,姐姐工作之后,妈妈再也不用在凌晨四点的雨雪天气里,还在送牛奶的路上奔波。他只知道,姐姐工作之后,自己再也不用在发育期间因为穷到没有菜,只能吃着酱油泡饭度日。他们的饮食渐渐也有了鸡蛋、蔬菜、肉类、甚至妈妈送剩下的牛奶。
日子虽然一天天好过起来,但街坊邻居们的流言蜚语也逐渐多了起来。
有人说姐姐的工作很可疑,什么工作需要每天黄昏出门,凌晨回家?什么工作需要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又喝得醉醺醺回来?
好几次,上早班的邻居看见有一辆奔驰车,凌晨四点把姐姐送到巷口。姐姐那天的头发和衣服都显得很凌乱。
还有一天,姐姐下班意外的早,还带着伤。她的脸上涂着红红紫紫的药水,说自己没留神摔了一跤。
白孟奇听见过碎嘴子的女人们在背后数落姐姐。
“啧啧啧,年纪轻轻的做什么不好……”
“长得倒是很漂亮,很多男人就好这口。”
他气得差点上去动手,被姐姐拦住了。
“你知道他们议论的是什么吗?”白孟奇抽空问姜阳。他觉得这个小男孩什么都不懂,还想打听自己家里的情况,挺好笑的。
“我知道。”姜阳一本正经地点点头。
他从小就知道,家里做的生意有点不堪。
从郝叔叔的只言片语中,他早就明白自家的十二金钗到底是做什么生意的。
那些漂亮的小姐姐们,明面上是会所服务人员,私下里也不过就是父亲和郝叔叔在异乡站稳脚跟,用于换取金钱与权力的砝码。她们肉体新鲜,气质纯净,是酒池肉林中最好的妆点。
白孟奇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姜阳,他突然觉得自己这几岁是虚长了,他甚至还不如这个小男孩心智成熟。
他继续说了下去。
谁都知道,他们家家境贫寒,他的笔和橡皮一直就稀稀拉拉丢在书包里,需要用的时候还得从书包里往外掏。很多同学虽然不说什么,却避让着有一个能按下按钮就弹出笔和橡皮的文具盒,是他融入同学圈子的终极梦想。
期末考试的奖励,第一名可以有一个市面上最时兴的自动文具盒。
白孟奇暗自努力着。6月20号,考试出了分数,他果然是第一名,听说家长会上,老师要在所有家长面前,亲自为他颁奖。
那天姐姐可高兴了,她穿了一条黑底飘白蝴蝶的连衣裙,梳了个很漂亮的辫子,满脸容光地代替送牛奶的妈妈去帮白孟奇开家长会。
会上,班主任还没到。人人都夸赞白孟奇的成绩,又夸他姐姐漂亮。
白孟奇看着黑板上写着的全年级前十名里,自己的名字始终在第一位,无比高兴。
班主任进来的时候,她的手里就捧着那个令他梦寐以求的文具盒。
她扫视了一圈,发现了姐姐就坐在了人群中,而姐姐的身边坐着白孟奇。
班主任把白孟奇叫上了台。
她说:“虽然你考了第一名,但老师不能把这个文具盒奖励给你。”
希望像一个吹得饱满的气球,近在咫尺,却被一根针扎爆。
他满眼写着不解。笑容僵在脸上。
可下一秒,班主任却把文具盒一下子摔在了自己姐姐的身上。
“原来你的学费都是你姐姐陪男人睡觉赚来的。你真肮脏。白孟奇,你不配得到老师的奖励。”
所有的同学和家长们都惊呼了起来。
有人对着白梦珑指指点点,有人拉开了继续冲上去用高跟鞋狠踹白梦珑的班主任,有人去叫校长处理这件突发事件。
只剩白梦孟,呆呆立在讲台上。
明明今夜才是他的主场。明明奖状上还写着他的名字。明明黑板上的排行榜里,他依旧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白梦奇。
“谎言可以说一千遍一万遍,也抵不过被人当众拆穿。”
原来姐姐那一次受伤,就是被班主任捉奸在床殴打的。她和班主任的男人睡了……
而这一次,她又亲自送上门去被羞辱。
那一刻,白孟奇整个人的世界沉入了谷底。
他对姜阳说:“我恨她。我恨不能她马上就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