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跳楼自杀的女孩
姜津津2024-08-09 09:324,395

   “辣姐钵钵鸡”二楼也不过就四十几平,分成了两个房间和一个饭厅,一个洗漱间。分配到姜阳这边的屋子很逼仄,将将就能放下一张一米五的床,一个衣柜。喜欢锻炼的他,在角落里放了一对可以拆卸重量的哑铃片。一块黑色的瑜伽垫铺在仅剩的狭窄空间里,汗水和脚印在上面形成了纹路,仿佛一个在黑暗中无声尖叫的鬼脸。

   姜阳又做梦了。

   他梦见一个花季女孩,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裙,从学校那栋8层楼高的教学楼上,一跃而下。

   裙摆翻飞的时候,她一张哭得梨花带雨的脸冲着他,有过0.01秒的交汇。

   他迄今都忘不掉那个临近暑假的夏天,太阳那么刺眼,汽水那么香甜,蝉鸣那么惬意,课业却又那么繁重。临近中考,他被升学压力压得喘不过气,竟已然忘了自己心底还有个知心好友……

   梦带给他同样的失重感,坠落感。

   “何殷!”

   他的耳畔依旧响起束道媛的惊叫声,“救救我!”

   “何殷!”

   “何殷!”

   “何殷!”

   “救我啊!我想读高中,我想考大学……求求你,救救我!”

   女孩惊恐的脸无限在他面前放大,最后砰的一声溅出一捧血雾,变成了一张充满血污的恶念之脸。

   “不……不要!”姜阳满身是汗地痉挛着,紧皱双眉,在心跳终于到临界值的时候,他倏然一下睁开眼睛。

   天花板,压得低低的。

   空气里充满着温馨的米香。

   这股香气有家的味道,瞬间把梦境的阴霾给驱散了。

   他干脆抓了床头柜上的一块手巾,擦了把汗,站了起来。

   最近的最近,他总是梦到这个叫束道媛的女孩。

   他记得,她死在了16岁。24年前。

   那时候的他,也不过才15岁,内向、木讷,正满脑门子都是包地在读初三。

   他是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从小没有了父亲,母亲说,他生日的那天,恰好是父亲的祭日。于是他很少过生日。可孩子的本性谁会拒绝一个甜蜜又温馨的蛋糕,有家人和朋友吹着蜡烛拿着礼物对你说生日快乐呢?

   他的15岁生日,第一次吃上蛋糕,都亏了束道媛。这个花季女孩知道他有多么渴望融入一个集体,结交新的朋友,拥有被人认可与彼此尊重的态度,再体会一下在家庭与亲情中得不到的关爱。

   母亲辣姐经营着一个钵钵鸡小摊,从他读小学开始,辣姐就喜欢在他放学的时候,故意推到校门口,然后张罗他的同学们来买这味口重又价格实惠的吃食。

   总是这样。

   同学们一开始并不知道校门口最近冒出来的小吃摊子跟这个新的转校生何殷有关。

   是,那时候的姜阳,他还叫何殷。

   今天刚好轮到他和束道媛一起值日。

   他们是江华市第三中学初一(5)班的学生。

   何殷的小学是在另外的地方读的,随着妈妈钵钵鸡摊子的生意扩大,他小学毕业后转到了这边来念。所有的同学都是陌生的,他敏感而拘束地在新的环境里求学。

   束道媛就是跟他一起组队当值日的搭子。

   学校规定,每天下午上完三节课之后就放学,当天值日的同学要打扫完教室倒掉垃圾才能放学。

   束道媛是个长相清秀的女孩子,看起来总是有一股忧郁的气质。她梳着个乖巧的低马尾,为人低调,穿着打扮也跟何殷差不多,很朴素。第一次跟何殷排值日的时候,何殷特别看了一下她的学号。两人学号一个是47,一个是48,在一个50个人的班级里,40号以后都是借读生。

   她的学习成绩一直处于中下游,每天能看到她很努力想要吃透书本知识,但努力最后的结果依旧不理想。

   这已经是何殷第三次跟束道媛做值日了,他从最初的小心翼翼不敢和对方说话,到现在可以说几句“我擦黑板?你去打点水把地板浇湿?之后我们再扫地。”

   合理的安排。束道媛点头同意。

   再多就没有了。最多会说几句,谁负责倒垃圾,谁负责锁门。

   第一次值日,他们连一起走出校门的时候,都隔得远远的,彼此把依旧陌生写在脸上。

   经历了三次之后,两人之间有了默契,几乎不用何殷开口,束道媛就会去打水。丢垃圾的也是何殷,锁门的是束道媛。这次两人拿好书包,束道媛小声在他身后问了一句:“你家住哪个方向?要不要一起去坐车?”

   何殷有点意外,停下脚步挠了挠头。“在禹城区,有点远……”

   束道媛点点头:“哦,我知道哪儿,那边有个很大的农贸市场。”

   两人不再说话,保持着疏离又相识的距离,走出教学楼。

   何殷发现束道媛的书包有点旧,右下角处被书的锐角顶出一个洞。

   他刚想提醒,人已经走到了校门口,发现门口正围了一堆人。

   出于好奇,束道媛也踮起脚尖在外围看了一眼。

   何殷一下子就看见了自家的钵钵鸡摊被围在中间,而母亲则是坐在人群中间,做出一副和平时截然不同的泼妇做派。

   他的户口不在江华市,为了攒借读费用,母亲每天都要起早贪黑穿钵钵鸡,生火,捡煤,煮汤,熬食材。每一串都是薄利多销,一天要能卖一百串,才能赚个十几块钱。她说反正是个小摊,摆在哪儿都一样。每天下午四点,辣姐走街串巷,会把一天里最好卖的留在学校门口,一来是能接他放学,二来学生是最大的消费群体。

   他吞了口唾沫,没有上前。而是听旁边的人窃窃私语。

   “听说是这个阿姨在卖钵钵鸡,味道太好,被一群人挤着挤着,热汤溅在了小学部的一个男生手上,他当场就哭着叫起了妈妈。”

   “啊?听起来很严重啊!”

   “刚好他们班的班主任路过,了解情况之后带着男生去医务室了。现在是保安压着那个阿姨不让走,让她等男生的家长来。那个阿姨各种撒泼打滚说不关她的事情,是围着她摊子的学生太多,那个男生被推进来的,是个意外。”

   何殷听到一旁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同学们的议论声,身形在人群里瑟缩了一下。他有些犹豫是否要上前,眼神还在母亲和保安身上逡巡不已。

   束道媛似乎什么也没看出来,拉了拉何殷的校服。

   “你走吗?382那趟公交车好像就是去禹城区的,马上到站了。”

   何殷哪能走?

   他轻轻摇了摇头,颇有担当地指着人群里的姜辛束开口:“那是我妈。”

   “啊?”束道媛小小地讶异了一声,目光在何殷和姜辛束的身上多看几眼,恍然明白过来。她原本想要离开的心也淡了,干脆陪着何殷一起在旁边看着后续。

   不一会儿,人群外闯进来两个人,明显是一对夫妻,吵吵嚷嚷。一个腋下夹着公文包,一个脚下像踩着风火轮。他们的身后跟着一个手背已经包扎好的十一二岁男孩,和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

   “我们家孩子的伤就是你弄的?”对方轻蔑地看了一眼坐在地上的辣姐,抬起一脚就要踹向钵钵鸡小摊。

   辣姐直接抱住对方的腿,死死抵住,“做什么!做什么!”她瘦弱的身体爆发出了巨大的能量,

   “妈!”何殷奋起推开人群,闯了进去,站在姜辛束身边,甩下身上的书包当沙袋一样抡着,护住姜辛束。“你做什么!别欺负我妈!”

   十二岁的少年还没发育,说话依旧是带着略略稚气的嗓音,但口吻里不容忽视的警告意味,却是让那对夫妻停下要踹摊子的举动。

   “我们也不跟你废话。你烫伤了我儿子,这是事实。我们就两个诉求。”夹公文包的男人公事公办地开口:“第一,你再也不能在学校门口摆摊,不然我们见一次举报你一次。你卫生证有吗?经营许可证有吗?”

   何殷虽然不明白男人说的那两个证件有什么用,但看着母亲心虚的眼神一晃而过,他明白,自家是没有的。

   “第二,赔我孩子两百块医药费。现在下午5点半,我们4点半请假从单位出来,误工费就不跟你计较了。拿钱,这事儿就这么算了。”

   男人说完,冲着姜辛束伸出手。

   “两百!”就连人群里的束道媛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1995年的两百块,是很多家庭一家三口半个月的生活费。十块钱一斤的猪肉能买二十斤,一块二一斤的大米能买一百九十斤。这对夫妻看起来一个像个小科员,一个衣着华丽,每个都看起来不像差钱的人,这开口也太狠了。

   何殷站在母亲身边,紧紧握着她的手。

   原本辣姐听见第一个要求的时候,心虚的眼神有了焦点,他明白辣姐这是打算答应了,毕竟那个孩子的安全问题的确是自家疏忽造成的。这明火明灶的,放学的小孩子们又调皮,着实容易引发一些意想不到的危机。

   但第二个要求说出来,辣姐气得一把推开了何殷,坐在地上就嚎啕大哭了起来。

   她骂对方:“你们就知道欺负我一个寡妇,我没工作,孩子小要上学,为了接他放学才在这里摆摊维持生计。一天就赚个几块钱,你们张口就要两百,是不想让我们母子活命了啊……”

   这一番叫嚷,一群原本放学的同学和老师都围了过来,何殷此时更多的除了愤怒,还有羞愧。原本想站在母亲身边给她鼓励与加油,可母亲这不顾场合的泼辣劲儿,却把他陷入一种被人架在火上围观的痛苦中。他从没有在人群中得到过那么多关注,一时间甚至有些不适。但束道媛立刻推了他一把,在他身边悄声说:“你快去保护阿姨。”

   她说的是“保护”。

   是了,他甚至都忘了自己是个男子汉,辣姐一直站在自己面前,赚钱养家护他周全,而他甚至在这种紧要关头,差点因为内向而动摇,甚至逃跑。他真羞愧啊。

   闯过了内心的那一关,何殷立刻守在自家钵钵鸡摊面前,呵斥着:“你们欺负人!”

   姜辛束见儿子也来帮衬自己,瞬间有了欣慰和底气,骂人的声调都再高了一层:“你娃一脸牛脾气,直接撞在我的锅子上,怕不是饿死鬼投胎,家里急等着这两百块买米下锅!再说烫伤又不严重,买个烫伤软膏撑死十块钱,我贴个挂号费换药费二十给你们算我有良心。”

   “医生说了,的确不算太严重,擦下烫伤软膏,过几天水泡消了注意点就好。”那男孩的班主任开口了。

   “就是啊,我上次在学校被热水烫了一下去医务室包扎,前后没有花过五块钱。”束道媛跟何殷使了使眼色,也帮腔道。

   辣姐的嘶吼声更大了——“一对冤家开口就讹我两百,知道的是你儿子馋嘴烫伤,不知道还以为是你儿子从小就敲诈勒索!老天爷,让我们孤儿寡母艰难生计的人可怎么活~~~”

   辣姐一边骂一边哭,还一边叫叫嚷嚷,跟平时斯文有礼的模样截然不同。撕扯的嗓音,嚎啕的眼泪,大幅摆动的肢体,都在彰显着她是个贫穷并弱小的单亲妈妈。

   穿着朴素的何殷,在辣姐的描述中特别有“孤儿寡母”的弱势风范,很快在班主任的调停下,辣姐赔了二十了事。

   等待那对夫妻和男孩离开,辣姐拍拍屁股收起眼泪捡起袖套,用下巴招呼何殷“推车”,准备扭头准备回家了。

   但看见刚才帮自己说话的小姑娘怯生生站在一边没走,她这才意识到这可能是儿子的同学,用眼神问了一句。何殷点点头介绍:“妈,这是我同学,束道媛。我们刚刚一起值日。”

   辣姐马上笑容亲切起来,像每个招呼孩子朋友的家长,热情拿起了一个打包盒。

   “小姑娘,吃辣的吗?”

   束道媛明显闻见了这一锅食物的香气,没有人能抵御学校门口流动小吃摊的魅力。她笑出两个深深的酒窝,用力点了点头:“吃!”

   辣姐干脆把小摊推到另一条稍显僻静的街道上,还摆出两个小马扎让两个孩子做好,又把小推车的一块延长板拿出来当桌子,让他们在旁边捡着爱吃的拿。

   束道媛第一次吃这种新奇的食物,被最初的辣意激发了食欲之后,肿着嘴唇依旧吃了不少。

   “来,喝个豆奶。哎哟辣成这样啊?下次来阿姨给你少放点辣。”姜辛束挺喜欢这个小姑娘的,递过来一袋解辣饮料。

   食物不算什么矜贵的,但胜在辣姐的调味实在高妙。

   何殷从小吃惯了不觉得什么,现在看着束道媛又菜又流泪又欲罢不能样子,他知道她说谎了。

   毕竟鼓浪省这边一向饮食清淡,她一个本地人,怎么可能吃得惯川城的食物?

   愿意坐下来,愿意跟他们母子一起热络坐在街边,愿意融入他们这个差点被毁掉的小吃摊,是她对刚才那出闹剧的立场与示好。

   钵钵鸡真有那么好吃吗?不见得。

   但束道媛是个人美心善的小姑娘,这可错不了。

   何殷第一次觉得自己可能有了初中第一个朋友。

  

继续阅读:第十四章 那个人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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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辛如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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