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姜阳把手里的塑料袋给了那个男孩。
他这才听到小摊的老板辣姐叫男孩名字——何殷。
跟自己不是一个姓。
“何殷,拿着呀。哥哥给你的。”辣姐的声音有点哽咽,某个叠词用的是重音。
那个男孩看了一眼老板娘,又看了一眼姜阳的脸,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默默走过来。
姜阳竟然因为男孩和辣姐的默契而觉得自己格格不入,他点落寞,但又看了看对方的脸,继续把塑料袋里依旧保持完好的冷饮递过去说:“我放学路过十字路口那个小卖部,看见你站在冰柜旁边看了一眼。正好我也想吃,就顺便给你买了一根。你吃吗?”
何殷终于点了点头。
姜阳露出了一个他从没有在镜子面前练习过的笑容。
说不清是什么样子的,但那一刻他觉得心底好像有一朵莲花慢慢在开放,自己好像那花蕊,被温润的露珠包裹着,细密的芬芳裹挟着他的内心,神识放空,那是一种整个人都陶醉其中的感受。
他撕开外层的包装,把蛋筒递了过去。时间还是有点久了,摸上去火炬的内部都有点发软,像他此刻的心一样,甜甜的,脆皮之下,又含着一点苦的回甘。
何殷接了过去,也感受到脆皮巧克力火炬即将融化,跟姜阳一模一样一大口吸溜地吃起来。
两个年岁相当的小男孩,隔着辣姐和那个热气腾腾的小摊,在六月的黄昏中,互相露出了彼此认识却又不愿意说穿的笑容。
吃完冰淇淋,姜阳又大快朵颐把辣姐给他挑的所有食物都扫荡完毕,甚至连汤都喝得一干二净,这才依依不舍地站起来。
他问辣姐:“您每天都在这边摆摊吗?”
“对。每天在。”辣姐的声音有点微微颤抖,她的喉咙发紧,脸上依旧笑吟吟的,好像平时一样。
但只有在一旁围观的何殷知道,妈妈跟平时完全不一样了。她眼睛里有光了。
“那我明天还能来吃吗?”
“可以啊。你喜欢吃什么?我多准备一点。”辣姐说。
何殷觉得,母亲不像是只想准备一点,她好像要把全世界都给这个叫姜阳的陌生男孩。
他吃完手里的巧克力脆皮火炬,突然觉得嘴里的甜变成了腻。有一些奶油顺着他的手留在了手腕上。
何殷自己找了小摊上的劣质纸巾擦了擦,纸巾屑飞了他一手,不仅没有擦干净,更加让他有点心慌意乱。
那边姜阳把塑料袋里的几瓶汽水又拿了出来,放在他刚刚吃饭的铁皮翻斗上,“我喝不完,送你们的。再见辣姐。”姜阳挥了挥手,依旧带着发自心底的笑意,背着书包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局促的男孩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离开的姜阳,什么话也没有说。
姜阳走了两个路口才找了辆出租车坐了上去。
正值晚高峰,车依旧停在之前他下车的地方,人流车流依旧挤挤攘攘。姜阳有一种幻觉,就仿佛刚才根本没有下车,遇见和自己长得很相似的小男孩也好,一个叫辣姐的女人也好,那一顿美味的街边钵钵鸡也好,都像一个幻梦。
直到前面的红灯变绿,出租车司机骂骂咧咧一脚踩下油门,让姜阳一头撞在了前排的座椅靠背上,他这才从额间的痛苦里感受到真实。
就像现在,他气喘吁吁地斜倚靠在桌子腿上,后槽牙也可能被弟弟揍飞了一颗。他含着血沫子,捂着腹部才有力气坐起来,然后把口腔里的那枚带血的牙齿,囫囵一下吐在了地上。
他看见那个眉眼精明一点警察,迅速拿了纸巾把自己的牙齿捡了起来。
这意味着什么姜阳知道,但他早已不在乎了。
他的名字,他的老婆,他的女儿,甚至……他在第一次看见辣姐钵钵鸡,从胸腔里涌动出来的亲情,都被面前的这个壮实的男人占据了。
这个人不是“姜阳”!
他是何殷。
他杀了真正的姜阳。
但,警察已经来了。
他设下的这个局,先用DNA亲子鉴定和一份病危通知书,让女儿姜由己倒戈。再安排她千里迢迢去南屏挖出那两具尸体去报案。警察早晚有一天会找到这里,他坚信。
那一天,就是他和亲爱的弟弟,再说一说“兄友弟恭”的时刻。
他都是一个临死的人了,他怕什么?
他已经死过一次了。他在拾荒堆里捡了一张别人的身份证给自己用。
很好用。可以坐火车。坐高铁。住宿。
没人发现他冒用了别人的身份证这么多年。
如果磁条消失了,就证明那个人已经补好了身份证,这一张自然就会无用。
但拾荒者有拾荒者自己的门道。
一个何实不能用了,还有李实王实华实。
他不过是在这个世界上多苟活了十几年的一具行尸走肉,但在临死之前,他要拿回自己的名字——姜阳。
是的,这个看起来落魄又肮脏,蓄着永远梳不顺的杂乱胡须与落肩长发的男人,正是小时候那个体面有钱,衣着讲究的姜家小少爷姜阳。
而面前这个壮实高大的男人,就是当年那个在小卖部门口,连根一块钱的火炬甜筒都买不起的小男孩何殷。
他曾经视对方为兄弟手足的人。
姜阳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凄厉,哀凉,痛苦,不甘,疯狂。
这复杂又多层次的癫狂笑意,让他本就如纸片的身体像个被人撕破的风筝。
血沫顺着他的口腔喷了出来,他丝毫也不在意,让那些发自肺腑的东西喷涌而下,生命都已经走到尽头了,他看见了死亡的镰刀已经逼近,但在死之前,他也不想让他们好过。
“是不是没有想到……”他咳得厉害,还忍不住阴阳怪气地开口,导致话语断断续续:“我还活着?”
是啊!那个被你们联手杀掉的姜阳,不仅没有死,又回来了!
他用一种极度疯癫的姿态对着壮硕的男人继续挑衅道:“来啊,当着警察的面,杀了我呀!咳咳咳……我要是死了……”他说到后面,血依旧不断往外喷涌而出,“你也要一起给我陪葬。”
就像……她们一样。
无论是好兄弟还是好姐妹,姜家人的诅咒,就是一起入土。
何殷,又想要挥起拳头冲着姜阳打过去,但秦保来和秦优两人个大小伙子及时拉住了他。
还在吐血的姜阳趁着他被两个警察控制,他张牙舞爪的冲过来,对着何殷的手腕就是一口。
他凝视着对方的眼睛。
两双眼,像两只对峙的凶兽,不死不休。
“疯子。”何殷说罢,绷紧了肌肉,一脚踢开姜阳。
他的手腕上,鲜血和牙龈混在了一起,已经分不清楚到底有没有破皮。
但姜阳从他微微蹙起的眉头看出来,他痛了。
他狼狈地坐在地上,嘎嘎乱笑,就像个被定义的疯子一样。
秦优用身体别开两人,让秦保来打120,“先把人送医院去。”
医院里。
秦保来把他们俩送进普外科诊室。
姜阳被一位女大夫扶着躺在床上,另一位男大夫给何殷包扎手上的伤口。
医生问何殷:“叫啥名字?”
何殷说:“姜阳。”
姜阳躺在后面的病床上,“呸”了一口。
他苍白的脸色好像马上就要咽气,呸的这一口却又刻薄意味十足。
“别说话。”那个女医生清理干净姜阳嘴边的血迹之后,又寻找他的出血点,做了听诊器的初步诊断后,刷刷开出几个检验单。“初步判定是肺部问题,拍个片子看看。”
姜阳轻轻摇了摇头,叫来秦保来。
“警察同志……”他现在的发音只能是气声,极其微弱,仿佛刚才那个响亮的呸,是回光返照:“老爷子……还在我家……的卧室里。他、今天一天没吃饭……”
秦保来想起那份被打翻在地上,卧着两个鸡蛋和一点青菜的面条小锅,慎重点点头。“我让社区的人去处理。你别管了。保证老爷子吃上一口热乎的。”
姜阳点了点头,又指着何殷:“他……”
“是他伤的你,我们会依法处理的。”秦保来平时机灵一个人,今天变得格外稳重。在没有弄清事实真相之前,一切相关人员都不能有任何生命危机。
姜阳摇摇头,“让他……去见见老爷子……”
“为什么?”秦保来有些懵。
姜阳没有再有任何反应,他似乎因为力竭而晕过去了。
何殷慢慢转过头来,看着那个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的姜阳,捏紧了拳头。他额头已经爆着一条青筋,即便是在这样的场合下也能隐约看着青筋突突跳起。
秦优突然想到什么,问医生,“您好,您能不能在后台查一查,有没有一个叫‘何实’的人的病例。人可何,实际的实。”
女医生点点头,在电脑上操作了一下,竟然真的找到了一个“何实”的病例。
病例显示,他已经肺癌晚期,两个月以前就已经下过了病危通知书。
病例中还有他的肺部拍片,医生诊断的电子病例。
可以看到“何实”并没有积极主动地配合治疗,而是开了一些止痛药和一些连靶向药。但近半个月以来,他再也没有来过医院复查开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