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殷记得那一晚，母亲姜辛束还是没有能吃上那块蛋糕。她穿着围裙冲出了雨棚，说:“那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何殷支支吾吾，姜阳则假装没事人一样继续把蛋糕递过去。
姜辛束看了俩少年一眼，跺了跺脚，直接拿了把伞撑了过去。
何殷想要追着母亲的脚步一起过去，却被姜阳拉住。
何殷不解：“哥？”
姜阳的眼神里充满警告的意味：“有些事，不一定要让辣姐知道。”
何殷慎重点了点头，他明白姜阳的意思。
阿婆摔进去只是个意外，和姜阳无关。
他把姜阳往雨棚里推了推，自己拿着手电在后面给妈妈照明。
在众人的帮助下，阿婆被从下水道里救了上来，送进医院。
医院不知道她的姓名，只把姜辛束当做她的亲属，问她要医药费。索性之前何殷也摔断了腿和肋骨，这一次，姜辛束走流程走得轻车熟路。
但阿婆没有名字，问她她就哼哼唧唧什么话都不说，偶尔还会用一种凶兽的眼光盯着姜辛束和何殷看。
何殷被这种目光看得有点发毛，又心虚那个井盖被挪开的事，把眼神挪了过去。
医生说，阿婆是臀部先摔下去的，尾椎骨骨折，右手想要撑住起身，因为太湿滑导致右手也骨折了，幸好不是腿部，至少能自己上厕所。
无奈的姜辛束只好去当地的居委会询问阿婆的名字——只知道她姓卜，叫卜金香，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暂时在这一带以拾荒为生。偶尔居委会会给她一些米和油接济她一下。
姜辛束那叁万元存款，五千给了何殷看病，三千多给了阿婆看病，加上一些营养补贴，家产直接缩水了三分之一。
姜辛束没有瞒着何殷，还跟他说如果考上一中的话，学费什么的不用担心，“最近生意不错，妈妈会努力挣钱的。”
何殷决定去找姜阳讨个说法。
他第一次对这个哥哥的人品与处事法则，生出了一点奇怪的念头。他觉得哥哥也不是那么完美无缺，有时候他对人特别好，可有时候，他又对人特别冷酷。
在一中门口，何殷又一次遇见了白孟实。
白孟实依旧穿着非常时尚，在人群中一打眼就能看见。他穿着一件镶嵌铆钉的黑色紧身皮夹克，一条裤上都是破洞的牛仔裤，脚上是一双很有军旅风格的靴子，意外的帅气又不羁。
“何小弟，又见面了。”白孟实有点自来熟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何殷最近正在生长发育，个头窜到了一米七上下，但跟白孟实相比还两片豆腐。
“你又来问他要钱？”
“那是我的工资。”白孟实用三根手指捻了捻空气，做了个点钱的动作，又看了一眼正气势汹汹盯着他的一中门卫，笑嘻嘻说：“我在这边等你，你跟姜阳说，今天我不想翻墙了，要么工资让你转交。”
何殷没有立刻拒绝，只是说了句：“我补课需要两个小时。”
白孟实流里流气笑笑：“我等你。”
何殷走到那个凉亭的时候，姜阳一反常态，合着书本，似乎不打算补习功课的模样。他看着何殷手里那个雷打不动的保温桶，有些愧疚地对何殷说：“小殷，我今天跟你去明灯巷。”
明灯巷就是姜辛束摆摊的那条巷子。
“怎么了？”何殷觉得今天的姜阳有点不对劲。他本来就打算今天来跟姜阳讨说法，毕竟那个井盖是对方挪开的，没理由哥哥做的坏事，最后的结果要妈妈和自己这个小家庭来承担。他们家那么有钱！
“我打算跟辣姐实话实说。”姜阳低下头，一副“我错了，我很惭愧”的模样。“那天晚上我真的是想给辣姐过生日的，那个阿婆把我辛辛苦苦冒雨送来的蛋糕踩坏了，我心里真的很气愤，所以才有了那个恶作剧。我没想到……”
没想到她真的会掉下去。
何殷堵在嗓子眼的诘问说不出来了，对方把自己想说的都说了。
“我十六岁了，男子汉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会承担阿婆所有的医药费，我已经偷偷去医院结账了。今天是想跟你一起回明灯巷跟辣姐道歉的。”姜阳说着说着，声音哽咽起来，一包泪萦绕在他的眼眶中，看起来就像儿时受过委屈的自己的模样。
何殷一下子心软了。心里的那根刺就此拔出。
他们一起离开了一中，果然又遇见了白孟实，姜阳又给了白孟实一个信封，白孟实看着何殷拎着的那个保温桶十分好奇，最后把里面的食物消灭殆尽。
临走前他还跟何殷说：“你家东西挺好吃的，回头我去光顾啊。”
何殷吐了吐舌头，并不是很想这个人来光顾。
姜阳也说：“别理他。我二姐的男朋友脑子有点问题。”
何殷点了点头。
姜阳又说：“你知道，他以前也是我们一中的学生。”
何殷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他学习成绩这么好的嘛？”
姜阳摇了摇头：“他以前是二中的，后来初中的时候他姐姐在我爸爸的单位上班，工伤去世。他妈妈也是守寡很多年，我看他可怜，求我爸爸给他去一中弄了个借读名额。”
何殷第一次听到姜阳说“我爸爸”这个字眼。而且除了"有钱"这个自己早已观察并猜测的标签之外，今天又认识到了“有权有关系”这个新印象。
姜阳仿佛又为了安慰他一般说：“你也别压力太大，有时候周五也可以放松一下。你的模拟成绩不出意外考进一中问题不大，如果实在出了意外，我再求我爸就是了。”
何殷立刻拒绝：“没有意外！我会自己考进一中的。”
他扭头看了一眼“南屏市第一中学”这几个字，将拳头捏得紧紧的。
路边开过来一辆小轿车，姜阳低声跟何殷说了句“在这边等着，别过来”，然后上前。
何殷远远的看见司机摇下车窗，跟姜阳说了几句什么话，姜阳把书包丢在车上，只在兜里揣了个钱包，看着车驶远了，这才走到何殷身边说：“我们打车过去吧。”
“啊？”何殷不理解。
这少爷有车不坐，为什么要花钱打车？
姜阳不等他进行太多思考，伸手拦了一辆亮着绿灯的空车，领着何殷坐了进去。
等两人打车来到明灯巷，刚好是晚上6点左右。
姜辛束因为要照顾在医院的阿婆，出摊的时间比平时晚了一小时。她在摊子那边支了个硬壳纸，让何殷给她用毛笔写了几个大字。
“家中有事，营业时间从16点-23点，改成18点-凌晨1点。请广大食客互相转告。谢谢体谅！”
姜阳做出一副做错事的模样，慢吞吞走到姜辛束面前，主动道歉：“辣姐，对不起。”
姜辛束抬头看他一眼，眼底露出难过又欣慰的表情。
一旁有个中年男人要打包东西，催得急，姜辛束先紧着客人来，在把打包盒递过去的时候，中年男人摸了一下姜辛束的手。姜辛束泼辣的性子起来，把男人怒气冲冲大骂了一顿：“挨千刀的欺负我们孤儿寡母，买东西就买东西，摸什么摸！今天摸手是不是明天就要摸屁股？巷子口就是警察局，信不信我报警抓你！”
何殷虽然也见过妈妈骂客人，但自从找到了哥哥之后，妈妈的脾气好了很多。她私下跟何殷说，她这么泼辣对客人发火，其实是为了保护自己。她长得好看，又是个寡妇，还带着孩子，要是自己不做出一副不好惹的模样，别人就会得寸进尺。
母亲已经很久不发火了。
这一次，这股邪火，可能是一语双关。
姜阳等到那男人走远，这才低声继续道歉：“那天的井盖，是我挪了地方。我会负责阿婆的医药费。辣姐，是我错了。你不要生气。”
他的眼神湿漉漉的，像雨夜里渴求抚摸的小狗。
连在站在一旁的何殷都忍不住被哥哥这样诚挚的道歉所感动。
姜辛束一脸严肃的看着他，审视着他，眼里依旧闪着一丝不安的神色。
何殷看不懂，但他在多年后想起来，终于理解那天母亲眼底的到底是什么了。
是恐惧。
她害怕姜阳和姜若望学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