扭头看看，她十九年未曾谋面的女儿，正在跟外孙女，头靠着头，坐在有些塌陷的旧沙发上，翻着她悉心收藏的旧相簿。
当年温峥嵘也抱着温墨霜坐在同样的位置，教她看画报，读书写字。
心，一下子又软了起来。
老太太严肃的面容也不再看着那么凶神恶煞。
她在厨房里背过身，装作继续忙碌的样子，嘴角忍不住抿一抿，又翘一翘。
温峥嵘想：“死孩子，还知道回来啊。”然后又想：“我老了，不中用了，都藏不住心事。”
猪肚鸡汤在砂锅煲里咕咚咕咚着，温峥嵘手一抖放了很多白胡椒粉进去，她匆忙又用汤勺擓出来那一小滩没有融化的，害怕味道重了，忍不住又自己先用小勺尝了尝，直到入口的依旧是那股惯常的味道，她才放心下来。
她也有点近乡情怯了，她既念着女儿，又恨着对方的逃离。她既想对女儿表达母爱，又怕重蹈覆辙的管束，会让女儿再度远离。谁曾料想，70岁的人了，还要拿捏这种分寸感。温峥嵘觉得也太难了。
等到一切都搞定，她端着菜和汤回到小客厅，招呼大家吃饭的时候，温墨霜的手就离不开那本相簿，似乎还想在看一遍。
姜由己劝她说：“妈，我们先吃饭，刚才你不是没有吃饱吗？外婆炖了你最喜欢的猪肚鸡汤，你尝一口好不好？”
在北方，很少有人会炖这道汤，尤其是温峥嵘还调制了沙姜与青金桔的特殊蘸料，汤浓浓的胡椒味，配合着酸辣清爽的果酸蘸料，温墨霜一下子就听话了，变成了温峥嵘眼睛里18岁的乖乖少女，低头盛汤，吹气，吃鸡肉，吃猪肚，眼睛满足地眯成两弯月牙。
秦优刚才在麦当劳把两份套餐都打包了，这会儿也有点饿了，摊开纸袋打算跟大家一起吃。姜由己主动招呼他，也给他盛了一碗汤，正递过去，温峥嵘轻轻咳嗽了一声。
秦优极为有眼色地说：“大妈您辛苦了，这碗先给您。”
姜由己这才面带歉意的笑容，把汤毕恭毕敬端给了温峥嵘。
四人坐下吃饭喝汤，但只有温墨霜的胃口最好。
温峥嵘随口问了一嘴，“那个南屏山的案子，跟霜儿有什么关系啊？”
秦优和姜由己互相看了一眼，都放下筷子不言语。
“怎么了？哦，有纪律是吧。”温峥嵘摆了摆手：“行吧，让霜儿在我这儿住下。”她又看了一眼外孙女，“你要是想陪你妈，也可以住我这儿，我给你把沙发收拾收拾。”
“谢谢外婆，那我就不客气了。”姜由己露出一个讨好长辈的微笑：“这个汤真好喝，我奶奶从没有给我做过。”
“她只会做辣死人不偿命的东西。”温峥嵘小声吐了个槽。
秦优是被秦保来带去店里尝过味道的，他是土生土长的海东人，也更喜欢海东这边的口味，听到温峥嵘的吐槽，特别用力地点了点头。在看见姜由己警告般的眼神时，又迅速用手里的汉堡遮住了脸。
姜由己带着一种小辈的天真，八卦地问：“外婆，你跟我奶奶不对付啊？”
“倒没有不对付。不过这么多年，作为亲家母，要是见到你妈妈，怎么也不给我来个电话？是联络不到我？逢年过节也没有个短信报平安，亏我每年都群发给她。”温峥嵘见温墨霜喝完一碗汤，又给她夹了一筷子虾酱炒通菜。
温墨霜很配合地吃完了。
姜由己倒是吃不惯虾酱有点冲的口味，只顾着喝汤，另外苦瓜酿肉她也不碰，看起来格外挑食。
一顿饭吃得还算宾主尽欢，临走前秦优挥了挥手机，跟姜由己说：“那你就在这儿了，回头要来局里做笔录，我微信通知你。”
“嗯。”姜由己点点头，送他出去。
两个人走出104的楼道，仿佛密谋一般同时开口。
“我觉得你外婆……”
“我觉得外婆……”
“不太清楚这件案子。”
“跟南屏山那事儿没关系。”
他们俩人也未免太过默契了，都被突如其来的同频话语逗乐了。
秦优拽了拽帽檐，看了一眼外面火辣辣的阳光，一头冲进了热气里。
“行啦，你先回去吧。能不说的话还是别在老太太面前说了。案情暂时不能外泄。”他在嘴上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
姜由己说：“你下次再来记得给我带瓶冰可乐啊，我看了我外婆的冰箱，啥喝的都没有！”
“南屏有家奶茶很好喝的，回头我给你个外卖地址，你自己叫。”秦优已经走远了，话都是扯着嗓子说的。
姜由己挥了挥手机，示意他发微信上。
门没关，温峥嵘从门缝里看着这两个小年轻一唱一和的，嘴角咧得更开了。
她看了一眼依旧在喝汤的温墨霜，有些担心地止住女儿。
“别喝了，你都喝了三碗了。”
“妈……”温墨霜看着她，下意识蹦出这句话，“妈……”语气似撒娇，似恳求，又似梦回十九年前。
温峥嵘鼻子一酸，把放在碗沿的手撤回来。
“吃吧吃吧。吃慢点。我主要怕你胃口小，一下子吃这么多，会容易积食。”
姜由己说：“没事外婆，我一会儿陪我妈去小区里转转，熟悉熟悉环境，帮她消消食。感觉她回来这里，一点都不陌生，情绪也好很多，不用坐轮椅也可以的。”
“这次你们回来，只有你们俩人吗？你爸呢？你奶奶呢？”温峥嵘终于问到重点。
姜由己叹了口气，指了指墙上那个结婚照问：“您说的我爸，是指这个姜阳？还是指我奶奶的另外一个儿子？”
温峥嵘一下子被问懵了，她说：“你奶奶还有另一个儿子？”
她竟然一点都不知道！
姜由己看着一脸诧异的温峥嵘，再看看仍旧沉浸在“妈妈做的饭菜”里的温墨霜，心沉到谷底。她们这一屋子的女人，不会都不知道姜家的秘密吧？
“我爸，前几天去世了。肺癌晚期。”她指了指结婚照上，那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说道。“我妈离开南屏去找我爸，其实根本没有找到。她找到的是我爸的弟弟，跟他长得很像的另一个人。”
姜由己就像个突然闯入这个家的人形核弹，丢下一枚爆炸的消息之后，把温峥嵘的情绪炸得恍若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