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墨霜张大了嘴,正想要咬下一口汉堡,透明的玻璃窗外,赫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十九年未见的母亲的脸。她手上的汉堡一下子落在在托盘里,怔忪地冲着窗外,喃喃低呼:“妈,不要骂我……妈,我知道错了。妈……”
她突然一下抱住了头,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受到刺激的癫狂感。
姜由己不顾温峥嵘了,直接冲进了麦当劳,一把抱住母亲。
温峥嵘看着自己的女儿和外孙女,还有站在一旁有些手足无措的年轻警官,直接说了句:“我先回去买点菜,一会儿你把她带回来吧。我做点她喜欢吃的,让她缓缓。”
姜由己点点头:“好的外婆。”
温峥嵘转过身去,又有点不放心地看了看这两个年轻人。
秦优手长脚长,看起来似乎有一把子力气。而姜由己又对温墨霜又抚慰又拥抱,十足给够了情绪关怀。
温峥嵘这才放心,迈着腿冲着附近的菜场去了。
已经快到十二点,菜场很多摊贩都捧着饭盒在用餐。一般他们都是从早上6点开始开张,一直要忙到晚上7、8点才收摊。中午就自己带盒饭,附近的物业办公室有给摊贩准备的两台微波炉,每个人每个月交十块钱电费可以用来热饭,比点外卖强。
温峥嵘走到一个正在吃饭的肉摊老板面前,买了放在冰柜里保鲜的里脊肉、猪肚,又在隔壁摊子上让老板现杀了一只鸡,买了些沙姜、小葱、青柠之类的调味料,再捏了把水灵灵的通菜,这才转回教职工家属区。
温墨霜是坐在轮椅中被推到104门口的。
温峥嵘到的时候,三人大眼瞪小眼正等着她开门。
秦优极有眼色地上前帮老太太拎了菜,让她匀出手来掏钥匙,随后礼貌问了句:“大妈,需要脱鞋吗?”
温峥嵘挥挥手:“不用,进来吧。帮我把菜搁厨房去。我来做个猪肚鸡汤。”
之后她见温墨霜一直藏在姜由己的怀里,不敢直视自己,却偷偷对这个小小的两室一厅的格局打量起来。
墙面上挂着温墨霜和已故的姜阳的结婚照。
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那上面,渐渐的,竟然也不怕温峥嵘了,径直从轮椅上走下来,站到墙壁旁,轻轻用手抚摸着相框里姜阳的脸孔。
“这是我?这是姜阳……”她的眼里存着一丝不可置信,又带着幸福的光,整个人从刚才的魔怔稍稍有了些认知。
姜由己小声跟温峥嵘说:“我妈自从生了我之后,记忆就时常短路。经常时不时忘了所有的事,偶尔又能想起来一些。”
温峥嵘叹了口气,从箱子里找出一个老式的厚相簿,递给姜由己。
“你先给她看看这个,能不能让她想起来点什么。”
她想了想,又从一个带锁的抽屉里找出一个小小的绒布盒子,里面是一枚素金戒指。戒面上面有朵雪花的造型。
墙壁上的结婚照里,这枚戒指就出现在当时幸福到像朵花儿一样的温墨霜的左手无名指上。
温峥嵘一边钻去厨房里忙碌着,一边跟两个小年轻絮絮叨叨起了当时的事情。
“这枚戒指,是他们结婚的时候,姜阳给霜儿选的。他说霜花就是雪花,是她的名字。霜儿觉得这戒指也太浪漫了吧,就答应了。”
温峥嵘拿了砧板,哐哐哐地麻利剁起了鸡块,嘴角噙着一丝过来人对年轻人的讥诮。
有时候浪漫是一种让人患上恋爱脑的毒药。
有时候浪漫也可以是让精神病人从悲愤中解脱出的良方。
她觉得,也许把这枚戒指找出来,温墨霜的病情会好转。
温峥嵘收拾了心情,把切好的鸡块跟洗干净的猪肚一起倒入了热水中汆烫,再捞出来一起放进砂锅里小火慢煲。另一边,她打算做个虾酱通菜,再做个鱼香肉丝。两个炉灶来去自如。
姜由己拿着那本厚厚的相簿,在温峥嵘做饭的间隙,回到客厅,当着温墨霜的面打开。
秦优也凑上来看。
第一页,是温峥嵘和一个男人,抱着一个周岁女娃娃的照片。能看得出来温峥嵘年轻的时候长得也挺周正的,气质没有现在这么严肃,男人眉目柔和,跟他怀里的女儿温墨霜如出一辙。
姜由己小声说:“这就是外婆和外公年轻时候的了。妈,你认得出来吗?这是你小时候呀。”
温墨霜看看这张黑白老照片,好像有点印象,点了点头。
几句话勾起了厨房里温峥嵘的思绪,她抽空瞥了一眼客厅里坐着的女儿,十九年啊……她们十九年不曾见面了。
这十九年,是温墨霜逃跑的十九年。
也是温峥嵘失去傀儡娃娃般的女儿,无人纾解控制欲的十九年。
这十九年里,她甚至连个电话都没有打回家。
温峥嵘在女儿一岁的时候就跟丈夫离婚了。前夫离开了海东省,据说跟着组织调去了大西北做扶贫工作,也没有再婚。
温峥嵘做的是中学班主任,一生要强。她的班级里语文成绩平均分必须是全年级最高分。她的学生必须语文单科占全年级第一。
有办公室的老师私下里嘲笑她太固执,太要面子,太喜欢争强好胜,还说这样的母亲根本不会培养出好苗子。
温峥嵘听完,把不甘藏在心底。
不久后,有人告诉她,前夫因公殉职,据说组织上还给他留了一大笔抚恤金。温峥嵘咬着牙跑去前任公婆那边,给女儿温墨霜争取到了一半的抚恤金。
她用这笔钱富养了女儿,教女儿弹钢琴,训练她的仪态型表,还各种监督她的功课,力求把女儿培养成一个完美到不能再完美的孩子。她强硬地想让那些背后议论她的人知道,她一个寡母也能培养出一个好女儿。
为此,她还推拒了好几个曾经有过好感的男老师。
似乎在她的生命里,被那几个人背后的议论给标签化了。
做给别人看,成为她生活里的重心。不管里子如何,面子首先要到位。
有个差点和她谈婚论嫁的男老师最后也受不了温峥嵘,转校离开了。
离开的时候他说:“你在乎的不是我或者你的女儿,是别人对你的看法。”
温峥嵘越缺什么,就越在乎什么。
男人没有了,女儿还得培养好。
她一心一意扑在教学工作上,教学生,也教育女儿。
温墨霜从小就像温峥嵘手中的提线木偶。温峥嵘说东,她不敢有往西的念头。
可这个女儿后来念了大学,学音乐专业,主修钢琴演奏。毕业后,她心野了,去了十二金钗的前台打工,还想要试图搬出去,脱离温峥嵘的掌控。
办公室的人随口一问:“温老师呀,你女儿大学毕业两年了吧?怎么没有谈朋友?徐老师的女儿跟你女儿一般大啊,都要谈婚论嫁了。”
好好好。
女儿小的时候,同事们说她培养不出好女儿。
女儿大的时候,同事们说她嫁不出女儿。
温峥嵘控制了女儿24年,还想因为面子,控制她未来的24年。
但温墨霜开始有了自我意识,她根本对温峥嵘的提议毫不在意。
“谈朋友?结婚?我才24岁,是不是太早了点?”
温峥嵘见女儿婉拒,自己想个了办法。她在报纸上刊登了一则启事,她打算花10万块招聘一个女婿。只要肯娶她的女儿,她就把10万块给对方,前提条件是女婿要住在家里,帮她看着女儿。温墨霜因为这件事,和她大吵一架。但不久后,有个男孩主动前来面试。
那个男孩比温墨霜要小四岁,才刚刚满20,甚至还在念大学。但他说自己急需一笔钱,他可以先跟温墨霜办酒席,等大学毕业再领证。
温峥嵘半信半疑,她去了海东大学实地探查。那个计算机系的辅导员刚好曾经是她的学生。温峥嵘打探到了男孩的家世,原来男孩也是单亲家庭,有个做钵钵鸡生意的母亲,从小就品学兼优,一直拿学校的奖学金,在学校里是人人喜欢的风云人物。温峥嵘一改之前的怀疑,决定把女儿嫁给他。
意外的是,女儿象征性反对了一下,但过了没几天就同意了。
那天,男孩还带来了他的母亲来跟自己一起吃饭,还说一家人要和和气气地去合张影。这才有了家里那两张放大版的照片挂画。温峥嵘按照约定,把十万块给了男孩。男孩却说这笔钱他想给温墨霜,让先存在岳母这边。温峥嵘对他更满意了。
奇怪的是,男孩大三的时候,突然退学了。而后,就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了。
温墨霜那时候已经怀孕三个月,她疯了一样四处寻找她的丈夫。还跪下来求温峥嵘把当年的十万块存款给自己,她要当做路费去寻找男孩。如果温峥嵘不给,她就带着肚子里的孩子去跳南屏山。
温峥嵘是第一次见女儿违背自己的意思。但她一手促成了这一段婚姻,第一次无法拒绝女儿的请求。再说,肚子里的孙辈也需要这个父亲啊。她拿了十万块给温墨霜,让女儿离开了。
多少个夜里,温墨霜的消息和下落一直折磨着老太太。温峥嵘在想,她走的时候大着肚子,她生了吗?生的是个外孙还是个外孙女?一路上是否有人欺负她?她找到了女婿吗?可是这么多年了,温墨霜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温峥嵘爱面子,根本想不到用报警这个方式来寻找女儿,也不肯低下那颗高贵的头颅,大大方方告诉别人,女儿不要自己了。她像只断线的风筝那样脱离了线的掌控,一去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