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8月21日。凌晨三点。
辣姐钵钵鸡店终于打烊了。
姜阳褪下围裙,疲惫地把厨房灶台上最后用湿布再擦拭了一遍,直到所有的灶具都发出干净如新的光泽,他才放下手里的活儿走出去。
桌椅已经被请来的伙计打理过了,椅子都叠在了桌子上,摆放得整整齐齐。姜阳找了个长凳放下来,坐在主灯下,点了一支香烟,深深吸了一口。
启动的扫地机器人从他脚边缓缓滑过,姜阳无意识地盯着那个机器人,用脚踩住了它。机器人被困,发出机械的求救声,这声音在空旷的店铺里显得特别寒碜。二楼原本黑暗的领域,有一点光散了出来。
姜阳忙把机器人又放了出来,匆匆再吸了几口烟,从里面反锁了卷闸门,这才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上楼去。
他是个看起来颇为健壮的高大男人,看起来四十五岁左右,蓄一点胡茬,眉宇间总像有一团乌云罩着,愁容满面的。
温暖的灯光沿着打开的房门钻了出来,把姜阳眉间的阴影照得淡了些。
母亲姜辛束打开门,她果然还是被扫地机器人的那点声音吵醒了。
听见儿子的脚步声,她从屋子里探了个头出来,用极轻极微的声音说:“我把小由带回来了。”
“嗯。”姜阳点头:“妈,辛苦你了。”
“小由最近情绪不太对,你要不要抽空找她谈谈?”姜辛束抬头看了一眼阁楼,紧闭的房门依旧静谧无声,姜由己看来是睡着了。
姜阳搓搓手上的死皮,“谈什么?”
姜辛束推他一把,“孩子考上大学,你不得表示表示鼓励?还有对她未来的期许、她擅自跑去南屏的事,都问问。”
“妈……”姜阳有些拧巴,“你知道小由一向不喜欢我。也不听我的话。我说东她就朝西,我说上她就要去下。她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我左右不了,随她去吧。”姜阳说完,抬腿就要往洗手间去洗漱。
姜辛束上前一步拦住了他,恨铁不成钢地怒视儿子。
“你忘了以前怎么答应我的?”
姜阳被母亲的眼神刺得瑟缩了一下,明明那么大的个子,在母亲面前却笨拙得像只铁板上烧红的虾米。
“我没忘。”他慢吞吞地说,“这不是小由已经成年了嘛。她应该有自己的想法和自己的生活。我不想干预她。”
“其他的也就罢了,南屏这件事怎么说?”说到关键处,姜辛束压低了声音。
姜阳低低地回了一句什么。
黑暗的阁楼上。
姜由己把耳朵贴在地板上都没听清。
其实刚才上楼的脚步声她就已经醒了。
十一点的时候她囫囵睡了一觉,这会儿空调定时关了,阁楼上又闷又热,她借着二楼的灯光,顺手拿了床边的吸水杯喝水,没开灯,却听见了奶奶和“父亲”奇怪的对话。
——南屏这件事情怎么说?
看来奶奶是当年这起杀人案的知情人。
不然也不会看了新闻丢下店铺,千里迢迢去南屏把她带回来。
男人说得对,他们在心虚。
姜由己突然有些后怕起来。
那个被她指认的地方,不仅只挖出了一具尸骸,而是两具。如果如男人所说,“父亲”在这场案件中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那奶奶呢?
她现在所处的这个环境,难道不是和两个疑似凶嫌一道生活?
她下意识又咕嘟喝了一口水。
凉白开滑过喉咙,直达胃部,给身体降温的同事,也让头脑更加清醒。
她又想摸出那个诺基亚手机给男人发消息了。但想了想男人这个时候,应该在去往南屏的火车上。
她又好奇了起来,男人既然连报案的事情都怂恿自己去做,那他这一趟去南屏,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姜由己听见楼下没什么动静了,又悄么声地开启了空调。
她决定了,明天早上醒来,她就去一趟精神病院。
那里——她的母亲温墨霜正在住院治疗。
做生意的人家,上午一般都是允许睡懒觉的。
姜由己从小到大都没有被家里人逼迫早起过。这是她觉得“父亲”唯一值得称赞的优点。
很可惜,度过高三的学生党都有睡眠综合症,到了那个该上学的点,死活都睡不着了。姜由己也是。她七点半就爬起来,偷偷玩了一会儿手机,饿得不行爬起来下楼去给自己煮了个皮蛋瘦肉粥。一楼的冰柜冰箱食品储藏间啥食材都有,她从小耳濡目染,七岁会下面条,八岁就能煮个火锅麻辣烫。到了十岁甚至还能炒个家常菜。
店里忙的时候,姜辛束和姜阳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全靠她一个小娃娃在厨房里捣鼓出吃的给俩大人。
姜由己想了想又做了个滑蛋牛肉,把自己没碰过的半份粥额外打包好。
做餐饮的就是方便,连打包盒保温袋这种东西他们家都一应俱全。
做好一切,她看了看时间,才十点半。
二楼好像有奶奶姜辛束的脚步声了。
姜由己在一楼喊了一句“奶奶,我去给妈送饭”,就从后门出去了。
卷帘门的声音太大,拉一下全家人都没法睡。
到医院的时候,先登记,再出示证件。
姜由己来过很多趟,前台登记的护士都认识她了,让她写了个名字和手机号就领着她进去。
精神病院的会客跟其他地方不一样,亲属必须要医护人员陪同,送来的吃食也必须他们看过没问题才能送给病人。
姜由己再次见到妈妈温墨霜的时候,她正在一个六人间的病房里给另一个跟她差不多大的女人梳头发。
温墨霜跟姜阳差不多年纪,四十五岁左右,皮肤因为长久不晒太阳显得苍白,瞳孔是有点浅的棕色,留着黑长直的头发,尽管脸孔已经有些年轻,但表情依旧看起来很幼态,天真的仿佛只有十八岁。
她一边给对方梳头,一边轻轻哼着一首不知道从哪里听说的民谣。
“豆角青青细又长,黄瓜穿身绿衣裳。辣椒高高挂灯笼,萝卜地里捉迷藏。茄子要嫩一掌长,倭瓜越老皮越黄。红绿黄紫真好看,菜园一片好风光。”
“妈……”姜由己记得这是小时候奶奶抱着她,坐在厨房里摘菜时候,为了哄她睡觉,拿着各种蔬菜叫她认的时候唱过的歌。
没想到温墨霜不知道什么时候学去了。
温墨霜听见姜由己的声音,转过来冲着她“嘘”了一声,又指着坐在自己身前等着梳头发的中年女人说:“我女儿要去幼儿园上学了,你让我先把她的头梳好。”
中年女人还很配合,笑嘻嘻说:“上学!去上学!”
姜由己觉得自己妈妈病得不轻,用求救的眼神看着护士。
护士说:“已经很好了,不吵也不闹,按时吃饭,乖乖睡觉。就是不太认人。”
温墨霜很温柔,细致地把中年女人的发缝分齐,然后一左一右给她梳了个麻花辫,对称,齐整,一丝不苟。辫子显得水光油润,很俏丽。
中年女人高高兴兴离开了,嘴里继续嚷着:“去上学,我去上学了。”
温墨霜目送女人的背影走出六人间的病房,这才转过身来看姜由己,“你是来家访的老师吧?老师好。我是姜由己的妈妈。”
姜由己和妈妈握了握手,拿出自己带来的食物。
温墨霜笑了笑说:“现在的老师家访还带礼物啊。”
“不嫌弃的话一起吃点。”姜由己心情很沉重。
温墨霜笑嘻嘻地,点了点头,掰开了一次性筷子。
护士看她举止正常,又看了看送来的食物,测试了一下粥的温度,发现是温的,烫不伤人。她冲着姜由己点点头离开了,给母女俩一点单独相处的空间。
上一次来姜由己记得妈妈还认得她,还跟她信誓旦旦说要找警察局举报姜阳强奸自己,这一次她竟然连女儿都不认识了,还深入了“幼儿园女儿上学,老师来家访”的剧情中,自己脑补了起来。
姜由己原本打算想从妈妈这边再探查一下当年南屏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是看温墨霜如今的状态,怕是这个希望暂时破灭了。
“老师,老师!”温墨霜吃完了大部分的食物,她胃口居然不错。
“嗯。温女士,你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姜由己问。
温墨霜点点头,甚至还知道从口袋里摸出餐巾纸擦了擦嘴,这才走到她病床前的梳妆台上,拉开抽屉,递给她一张名片。
“今天你带的外卖,手艺差了一点。我推荐你去这家,他们家的东西很好吃的!”温墨霜极力安利的模样,看起来跟老师关系特别熟稔。
姜由己低头一看,名片上正是自己家好几年前印的外卖名片——辣姐钵钵鸡,外卖电话:XXXXXXXXXX,地址XXXXXX。
“好。下次我来家访的时候,我们就吃这家。”姜由己觉得自己哽咽了一下,但脸上依旧要保持微笑。
妈妈怎么突然间病情加重成这样了?连自己都不认得了?
她的那些疯言疯语,却又有哪些值得相信,哪些是她杜撰与脑补的呢?
晴空万里,蝉声嘶鸣。
姜由己走出泾城精神卫生所的时候,却觉得心底下起了一场雷霆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