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8点，“十二钗会馆”五个大字在黑夜里闪着金色的光芒，十分惹眼。
姜若望的车驾低调地驶入时，郝勐鲲前来给他开门。看见姜阳也在车里，他露出一个和善可靠的笑容，先把后座拉开，把姜阳领了出去，摸了摸姜阳的头。
“怎么还带着书包呢？”郝勐鲲问。
“我儿子天生学霸。”姜若望半开玩笑地开口，话语间掩饰不了浓浓的骄傲之意。
郝勐鲲点点头，上前几步追上姜若望：“望哥，赵总他们都来了。正在贵宾厅，就等您入场了。”
“行。阳阳也跟我去，他晚上没怎么吃饭。你知道他爱吃辣的，跟厨房说说，上点孩子爱吃的。”姜若望肩宽腿长，走一步相当于姜阳走两步的距离，他特意站在原地扭头等儿子走过来，还伸出手示意他拉着自己的衣袖。
姜阳很熟练地牵着父亲的袖子。
他们父子俩都不太习惯“手拉着手”这样太过情感流露的举动，相反，隔着衣料碰触彼此，既能隔去肌肤相触的亲昵，又能很好彰显父慈子孝的权利地位。是两个人都很能接受的相处方式。
“好咧，我马上去安排。”郝勐鲲加快脚步离开。
姜阳熟门熟路背着那个藏青色的小书包，跟在姜若望身侧，走进了十二钗会馆的贵宾厅。
那个门甫一打开，仿佛迈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金碧辉煌的灯光，精致的假山造景，修竹屏风……
移步换景间，父子俩才能恍然见到六七个穿着旗袍的年轻女子，正毕恭毕敬地冲着一张大圆桌上的客人端茶滴水，偶尔轻声软语介绍端上的菜品。
圆桌旁，几个气势官架子十足的人，已经开启了一轮觥筹交错的寒暄。
姜若望把姜阳安排在最末座，拉开椅子看他坐定，这才上前跟几人打招呼。
姜阳也大大方方跟几人叔叔伯伯叫了几声，摸出他的英语书开始默默背诵。
精致的菜肴一道接一道上来，郝勐鲲特意安排的辣味小碟，都是姜阳爱吃的。他把英语书暂时收到印有“南屏市第一小学三年(2)班”的书包里，专心吃着面前的一道沸腾鱼。
他虽然嗜辣，却不爱吃红肉，专爱挑鱼虾蟹类的水产吃。
席间的那些叔叔伯伯说了几句什么，他听在耳朵里，不动声色地掏出个小本本记了几个关键词。他还记得爸爸曾经说过，以后这些产业，都要交到他手上打理。大人的世界太复杂了，他想现在就提前学习。
比起和两个姐姐玩那种藏针害人的恶作剧，他更愿意跟着爸爸长见识。
姜阳的世界，慢慢地和大人们提前融合着。
他这才明白找人帮忙，需要嘴甜说好话，需要手不能空；笼络人心，需要小恩小惠，长此以往；对外的派头要足，对内的情绪要稳定，喜怒不能形于色，特别不能让人看清楚自己的底牌。
就连微笑，都有各种各样的含义。
姜阳甚至对着镜子练习过。
有乖巧讨好的，有敷衍应对的，有配合眼神展露诚恳的，还有露出八颗牙显得没心没肺的……
在这样的世界里，他提前练习了大人的心眼。
宴会结束，姜若望领着他出去。
回归九岁小孩的世界，姜阳走路都格外自信。
从他的口袋里落出一枚针。那是下午放学从副驾驶上刺过他一次的玩意。
现在它躺在地上，被姜阳的皮鞋无情踩踏上去。
他原本还需要这根针去告状。
但现在，他已经不需要它了。
他从这些叔叔伯伯辈里学到的第一条成人世界的法则——解决问题的最好方式，就是先示弱，再讨好，而后一击必杀。
小孩子的世界，只有告老师和找家长。
但心态提前成熟的姜阳决定自己来。
十岁生日那天，其实是个很好的契机。
那天发生了很多事，有人祝贺他，也有人来捣乱。
两个姐姐在那天收敛了很多，还买了他最喜欢的辣条，盘成一张唱片的造型，送给他。礼物很微小，可创意着实不错，价格不高可抵不住送到了姜阳的心坎里。
他明明决定报复的心，又在此时偃旗息鼓。
直到白兔的出现，突然改变了姜阳对亲情的所有眷恋。
他十岁生日的第二天，开门的时候发现白兔吊死在自家门口。
她的裙摆很空，整个人飘荡在白色的裙子里，像个没有家的游魂。
姜阳记得自己第一次失去表情管理，就是在这个时候。
如论再怎么贴近大人的世界，他骨子里仍旧是个十岁的小小少年。
他的尖叫声响彻别墅。
姜若望、姜贺、姜盼、司机、保姆，一股脑儿出现在姜阳的身边，姜若望抱住他，遮住他的眼睛。姜贺和姜盼跟着一起尖叫起来，司机忙着去把尸体报下来，保姆则询问了姜若望之后，去打报警电话。
警察很快就来了，经过检测，发现白兔的死于自杀。
自杀原因是不满姜若望十二衩会馆的劳务合同。
姜若望为了抹平这件事，主动承担了白兔所有的丧葬费。
也是在那个时候，姜阳才知道，这个死去的年轻姐姐，并不是叫“白兔”，白兔只是她的一个“绰号”，因为她姓白，又有傲人身材和一点点龅牙，看起来柔软好拿捏，所以郝叔叔才给她取了这个外号，接着那些叔叔伯伯们也胡乱叫起来了。
追悼会上，黑色的牌位，写了女孩的真名——白梦珑。
姜阳是跟着郝叔叔来的。
爸爸不方便出面，他自告奋勇跟着郝叔叔来拜祭。
递上仪呈，是个很厚的信封，然后在访客名单上签上爸爸的名字，姜阳小大人一样穿着一套黑色的唐装，少年老成给躺在棺材里还未火化的白梦珑的尸体鞠了三个躬。
他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在经历了最初的恐惧之后，他的内心生出一丝对白梦珑的同情和怜悯。他甚至在想，要是那天爸爸没有赶走这个姐姐，要是爸爸同意了她的请求，是不是她就不会死。
郝叔叔在姜阳身后也递了仪呈，简单做了个合十礼，嘴里轻轻叹了口气说：“年纪轻轻，何必呢……哎……大姐，节哀顺便。”后面那句话是跟白家妈妈说的。
他说完，又用手摸了摸那个比姜阳大不了几岁的男孩——那是白兔的弟弟白孟奇。
那个男孩原本低垂着眼睑，一脸不情不愿被母亲扯过来站在这边迎客。但被郝叔叔摸了头之后，他突然抬起了眼睛，红红的眼睛像两把被火燎到发烫的匕首，瞬间有了杀意。
白孟奇冲向摆放祭品的奠台，拿起一个放在排位和遗像旁边的文具盒就冲着郝叔叔脚下砸了过去，一边砸还一边用脚踩踏。
“谁要你买的东西！谁稀罕你的臭钱！你死了最好了，你死了这个家里就干净了！”
“孟奇，你别这样！”白家妈妈冲上去抱住了儿子，满脸凄苦的模样，“这是你姐姐临死之前特意给你的买的，为了你拿不到第一名的奖励而赎罪。你怎么能这么不懂事！她人都走了，你总得体谅你姐姐这一片苦心吧！”
“我自己可以凭成绩拿到文具盒，谁要她的臭钱买给我！什么脏的臭的就给我，我不稀罕！”白孟奇冲着妈妈吼完，再用力踹了脚边的文具盒，把破破烂烂的盒子踢到了姜阳的脚边。
姜阳看了半天不吱声，又看见这个比自己略大几岁的男孩，摘了头上的麻布帽子就冲出了殡仪馆。任凭他妈妈在背后叫了他多少声，他头也没有回。
“对，对不起啊。”那个眼角眉梢充满愁苦的女人冲着郝叔叔和姜阳说。
“没关系。小孩子嘛，正在叛逆期，可以理解。”郝叔叔面上一团和气，姜阳却发现他的拳头攥紧了。
他跟在郝叔叔身后，被郝叔叔领了出去。
门口有爸爸的一个司机，开车来接他。
姜阳扭头看了白家妈妈一眼，她依旧跪在接待席上，眼神空洞地看着门口。
已经没有来吊唁的客人了。
“阳阳啊，上车，我顺路送你回家？”郝叔叔把他的一辆奔驰车开了过来。
“郝叔叔，我爸爸派车来接我了。”姜阳指了指家里常用的那辆低调的桑塔纳，委婉拒绝了郝叔叔的提议。
“那行，老谭，路上开车稳着点。阳阳，回家给你爸爸说一声，叔叔晚上找他吃饭。”
“好。”姜阳目送着那辆车驶离殡仪馆。
他想了想，又重新走了回去。
白家妈妈很意外，她略略抬头看着姜阳，眼底充满疑问。
“阿姨，我想要那个文具盒，可以吗？”
“这个文具盒，已经不能用了。”她摇摇头，落下一滴眼泪。
姜阳说：“我不是拿来用的。”
女人点点头，示意他可以拿走。
姜阳把文具盒收进了书包里。
他的书包上绣着“南屏市第一小学三年（2）班”的字样。
此时这个书包，被一个中年男人捏在手里。
火车哐当哐当开着，他空洞的眼神看着窗外，不知道是不是在思考着儿时的往事。
书包的拉链依旧完好无损，但相比成人的尺寸，它未免显得有些尺寸迷你。
男人深呼吸了一口气，用颤抖的手打开，里面正是那个被踩扁的老式文具盒。
男人的瞳孔分明瑟缩了一下，他的脸上仿佛又想哭又想笑，古怪地哼哼唧唧着，用手去抚摸文具盒。
上面的花纹已经斑驳脱漆了。
但男人很清楚，它完好无损的状态，到底是什么样子。
斑驳的油漆一点点被复原，灰色的锈迹被记忆重新着色，一个泛着天蓝色的机器猫出现在文具盒上，旁边是一个戴眼镜的小男孩，他们一起张大嘴，眼里充满对这个世界的好奇。
这是1994年最流行的动画片《机器猫》的周边文具盒。正面是两位主角团的画面，背面则是三幅小画拼接，分别是任意门、竹蜻蜓和隐形斗篷。
打开文具盒，里面甚至还暗藏机关。可以像抽屉一样拉开的橡皮擦收纳盒。可以折叠的上层空间和别有洞天的下层，一共可以放8支笔。
镜头拉远，男人——或者说是仅仅十岁的姜阳，看见文具盒正躺在白梦珑那张黑白照片之前，面对着追悼会的灵堂，像个闯入此地格格不入的诡异道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