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椅上的姜若望一直迷迷瞪瞪的,直到稍凉的夜风把他吹得清醒了一点。他恍惚闻见了刺鼻的消毒水的味道,通过急促行走的人群带起的风,一点点渗透到鼻腔。
前面有个女人,背影依旧保持着年轻时的线条,即便用他浑浊到迷蒙的眼神,也依稀能看到记忆深处某个人的样子。
“辣……辣……”姜若望的舌头打结,艰难发出这个字。
那个女人一直往前走,脚步匆匆,似乎身后有无尽的潮水马上就要涌过来,再晚一些就要被生吞。
有个壮硕的男人走在她的身边,像极了当年曾经站在金姐身边的那些打手。
她经历过凌虐,所以也有了保护自己的念头?
姜若望已经不能再去思考什么了,因为他们很快来到重镇监护室外。
透过玻璃,姜若望看到,雪白的墙壁之下,雪白的床上,躺着他面色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的儿子。
他此时此刻身份证登记的名字叫“何实”,也用的是这个名字住的院,但姜若望知道,他就是自己失联了快二十年的儿子姜阳。
他从南屏把自己接到这里,父子俩还没相处几天,自己尚能用这样残破的身体苟活着,怎么他一个正值壮年的人,竟然已经要躺在ICU里奄奄一息了?
看这架势……姜若望并没有意识到什么,等医护人员来交代,病人大概已经不行了,现在他想要见人群中的两个女性,一个母亲,一个妻子。
姜若望这才张了张嘴,意识到了那个女人,果然就是他心心念念的姜辣……他浑浊的眼睛不知道是先看儿子好,还是再看一眼这个一辈子都对不起的女人好。他眼睁睁看着对方直接无视了他,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他留下,毅然决然走去换防护服了。
而身边那个壮汉,用一种防备的眼神盯着姜阳,再看看他。只是壮汉看他的眼神与看姜阳的眼神,如出一辙,都好像在看死人。
姜若望记得,他和姜辛束的缘分,不止这么浅。
从带她离开山渠县四邻村的时候,他就已经打定主意想要占有她了。
而等到他灰溜溜搬离江华,去往南屏,他以为这辈子再也没法再见到这个女人了,没想到时隔了十几年,他不仅见到了,还有了个大大的惊喜……
但那时候的姜若望啊,自顾不暇,根本无法再处理这么复杂的情感关系,他从此再没有见过她。
可以说,他的家庭悲剧,妻离子散,全部都是因为他对姜辛束的恶念而来。
而此刻他的孩子看样子要死了,临死之前,他睁着一双枯若死鱼的眼睛看着重症监护室里的姜阳与姜辛束。
另一个年轻一些的女人他也认识,那曾是姜阳带回家给他看过的一个对象。
人到了快死的年纪,总会有很多年轻时代的回忆,好的,坏的,遗憾的,后悔的,不甘的,愧疚的……姜若望喉头哽咽,只觉得下身又有一股热流涌出。
“啊……啊……”他不能说话,又羞耻又无奈,既不想让人发现他的窘况,又不想在姜辛束面前失了体面。男人呵,只要不死,永远是面子大过天。
重症监护室里,因为这个病患涉及警方的一起重大刑事案件,因此在满足他见家属的条件下,医院额外允许进入一个警察跟着全程用执法记录仪记录。这次进去的是龙自鸣,他穿得严严实实,手里拿着消过毒的执法记录仪,站在病床一米开外架好仪器,不再上前。
病床上的“何实”,看得出来形容枯槁,但眉宇之间依旧有年轻时候的影子。
温墨霜一眼便认出了他,直接哭着倒在床沿边,就想扑上前,被姜辛束一把托住。
男人伸出手,想要抚摸温墨霜的头发,却只能隔着防护帽,颤抖着抚摸着久违的爱人。
她第一次踏出家门,第一次违逆母亲,都是为了寻找这个自己深爱的男人。
男人消失之后,她就已经得了病,仿佛少了三魂七魄。
脑子里萦绕着的,盘亘着的,全是他的脸,他的气息,他的名字。
找到最后,肚子越来越大,几近临盆,温墨霜害怕这一辈子都要找不到他了,于是在遇见另一个“姜阳”的时候,在生孩子的鬼门关前,把神似的两个人当做了一个人。
可是当她生下姜由己之后,头脑里那股被姜阳的占据的灵魂被一分为二,一半是初为人母的手足无措,一半是更依赖爱人的兵荒马乱。两缕情绪对撞,让她迷失了自我的所在。
而此刻,温墨霜仿佛瞬间从这样纠结的情绪乱麻中抽身,把那些羁绊的,打结的线索,一一捋顺,瞬间回魂般清明。
“姜阳,你回来了!是你回来了!”她戴着手套的手拉住男人了无生气的手背。明明还在早秋,可对方每一根手指摸上去都像冬日雪地里温度。
临死之前,终于拿回属于自己名字的男人,咧着嘴对着温墨霜笑了笑。这笑容不掺杂任何的成人情绪,有一种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少年感,温柔而缱绻,仿佛在他面前是一朵刚刚绽放的白色牡丹花,他只能用不染凡尘的眼神看着,小心抚摸着,深怕花瓣会因为他太过世俗的意味而不慎坠落枝头。
可是来不及,来不及和他这辈子最喜欢的女人说一句“下辈子有缘再娶你”,他的眼神顿时从温柔变成了两团燃起黑灰的火焰,直勾勾盯着另外一个人。
那是他的母亲姜辛束。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人。
多讽刺啊,她也要亲眼见证他的死亡。
“害怕吗?我居然没有死。”他讥讽地对姜辛束说。
“是你吧?”姜辛束隐忍着,压抑着,藏在防护服里的表情,是斩断亲情后的决绝。二十年前的那一次斩钉截铁,她没有想到还会有今天这一幕。
当时她只记得他最后发出的是一声凄厉叫喊,连遗言也算不上,时至今日,他再度杀回来,却又用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惹得她内心的那股亲情之弦被拨动了。
可是,家里这一连串的奇怪问题,孙女千里迢迢去南屏认尸,警察接踵而至,一心要揭穿当年南屏山上发生的埋骨案。
而这个案件,除了活着的他们,加上“死了”的那个姜阳,无人知晓。
她本就怀疑孙女有人挑唆,而今天终于笃定了这个猜测。
她的这个儿子啊,从出生那天开始,就被人视为不详的人。
他的存在,让一个女人因此而丧命。
他一路成长,一路完美地站到她这个母亲面前,在她满心欢喜、享受与儿子亲情的时候,他用罪恶的手,狠狠打了她一个耳光。
她不再想要去回忆起当年南屏山上到底有多少无辜的冤魂,更不想再回到那座城市,追忆起痛苦的往昔。
可当这个明明已经“死”了的大儿子出现在自己面前,有医生和警察都给他的性命画上一段即将到来的终止符时,她的内心依旧狠狠地被刺了一下。
“是我。”姜阳咧着嘴,笑出声。“是啊……你养大的孩子,你一直觉得是最好的。那你养大的孙女,突然被我怂恿去干坏事,是不是戳中你的肺管子了?我要让她的手,变成让你们赎罪的工具。哈哈哈……咳咳咳……哈哈……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