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室中。
手机震动了一下,龙自鸣的眼眸中有一丝的温情漾起,他说:“先休息一下吧。我们吃饭。”
刘岩鹏也觉得老太太的故事虽然说得很漫长,每个点还跟案件无关,但就是意外的有点想知道。平时的犯罪分子,可能他会瓮声瓮气打断对方“讲重点”,但不知道怎么的,面对这个气质卓越的老太太,他更想知道的是,她为什么会卷入海东的两具双尸骸骨案中,她的身上到底有什么故事……
从刑侦角度来看,他也相信这个老太太不像是凶手,但很可能与凶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对自己说,趁此机会多了解一些,每个细节说不定都是突破口。
等待龙自鸣喊他休息的时候,刘岩鹏还有点意犹未尽。
出去发现自己徒弟秦优已经回来了,说不仅抓了个打架斗殴的“姜阳”,还找到了姜若望的本人。
几个人正招呼着互相一起吃外卖,秦保来还把两份饭单独拿给了姜由己,让她给老太太也送过去一份。
龙自鸣则从门外领回来一个人,大大方方介绍是自己的新婚妻子,叫姜海环。秦保来说到这个就有点八卦的欲望呼之欲出。姜海环是他们2023年的一个案子的当事人,孩子被前夫从窗台丢下去,一个当场死亡,一个还瘫痪在床。老大也不知道咋的,后来跟人家谈起了恋爱,最后结婚了。
他们俩的左手上都戴着一枚素色的婚戒,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姜海环进来的时候冲着大家点头笑了笑,拿了手里的保温盒放在桌子上,招呼大家:“做了点家常菜,你们分着吃。我先回去了,翎翎还在家。”姜翎,就是姜海环和前夫的女儿,因为一场意外而下半身瘫痪,但医生说,最近的状况看来,也许在复健之后有重新站起来的可能。
夫妻俩正在为这个女儿而努力。
“路上小心。”龙自鸣捏了捏妻子的手。
姜海环温柔地离开。
秦保来把八卦的眼神收回来,打开姜海环送来的保温盒。里面不仅有男人们都爱吃的蒜香排骨、还有土豆烧鸡,番茄蛋花汤和一个蒜泥拌豆橛子。
幸好大家外卖的时候都会多点几份饭,配着姜海环的爱心便当,众人把饭菜吃得干干净净。
姜由己陪着辣姐吃饭,龙自鸣还特意拨了一些妻子做的菜拿过去给她们。
“我爱人自己做的,你们尝尝。”
辣姐道了谢,跟姜由己吃上。
而审讯室里面,传来了一个嘶吼的声音——“我没有要杀他!”
辣姐的筷子一下就顿住,她抬起头看着龙自鸣和另一边的刘岩鹏。
姜由己也听出来了,这是她便宜“爸爸”的声音。
她“爸爸”很少发火,但每次发火都是这样低声的咆哮,像被伤害过的野兽。
“怎么回事?”龙自鸣问秦保来。
秦保来风卷残云干掉了一盒饭,差不多饱了,抹了把嘴立刻解释:“是‘姜阳’。我们去找姜若望的时候,他刚巧在那边寻衅滋事,于是优哥把他带回来了。”
秦优从把“姜阳”带回来开始就一直没出来,跟着另一位警员在里面审讯之前的冲突到底怎么回事。
“不是说好的吗?我来接受审讯,我儿子跟这件事没关系。”姜辛束站了起来。她刚刚有些恍惚,似乎听到了那个永远都不想提及的名字。
秦保来拦住姜辛束,“辣姐,他是另外一件案子进来的。”
姜辛束依旧不依不饶,突然从一个通情达理的优雅老太太变成了一个维护儿子的蛮横母亲。“姜阳从不会杀人的,他连只鸡都不敢杀!”她有些迫切地看向龙自鸣和刘岩鹏的方向,在南屏,刘岩鹏是审讯她的队长;而在泾城,这个姓龙的警官又好像是能说上话的人。她的的目光里丝毫没有掩饰,是一种母亲保护儿子的使命。
但此时此刻,这份使命多了一些蛮不讲理的意味,让原本一切和谐的氛围,变得微妙,一点就炸。
“我去了解一下情况。”龙自鸣没有当场用暴力解决问题,用他令人信服的气质安慰了一下辣姐之后,他敲门进入了另一间审讯室。
姜辛束再也没有了胃口,一脸忧心忡忡地看着那扇随即紧闭的门。
那时候,也有一扇这样的门,把她直接拦在了一座陌生的城市里,让她上天不能,入地不得。生与死,都无法由她自己掌控。
她像一只左冲右突都逃不出围城的小兽,还有一种被欺骗之后的无能之怒。她怨恨自己,为什么这么轻易地相信一个卖惨的男人,这么轻易的相信所谓的乡里乡亲。
那天她和姜青妮的确看到了只穿着一条平角内裤的姜若望,从他家出门,手上捧着三根香,在雪地里露出他高大又精壮的身体,赤足走三步,再下跪。他的四肢和身体被冻得发红,整个人微微颤抖着,但他的眼神又格外坚毅,他用洪钟般的嗓音大声祈祷着:“信男姜氏若望在下,求老天爷赐个传承后人!”
三支香的袅袅青烟飘然而上,被雪地的光芒掩盖。
姜若望明显冻得不行,一旁姜长佑拿着棉衣在一旁严阵以待,就等姜若望跪拜完毕,立刻给他披上。
青妮给姜辛束咬耳朵:“据说长佑叔原本想让雪萍嫂子去,但雪萍嫂子坚决不去。说自己生姜盼的时候就落了病气,要是赤身裸体在冰天雪地里走一遭,别说生娃了,就是能不能有命都两说。”
她的声音略略大了一些,一旁看热闹的小媳妇和婶子们,也纷纷开始发表起了自己的意见。
一个看起来二十出头小媳妇说:“哎呀,望哥就是心肠好,人又长得好,又能挣钱。雪萍嫁给他是享了八辈子的福了。”
“要我看,雪萍年纪也不小了,身子骨也不好,肚子也不争气,长佑家这小子条件这么好,有的是那些没出阁的黄花大闺女等着给他生孩子。”一个年长的婶子一边吐着瓜子壳一边八卦着。
青妮看她不是本村人,倒像是王家或者秦家的人,忍不住上前分辩道:“话也不能这么说。望哥他心善,不是那种到处乱来的人。就凭他肯替雪萍嫂子雪地求子这事,他就是个疼老婆有善心的人,这么诚心的愿望,老天爷不会听不见的。”
那婶子嘻嘻笑着看了青妮一眼,又打量了一下她穿着棉服依旧能掐出细腰的好身段,吐了口瓜子皮说了句“走着瞧”,然后用耐人寻味的目光一步三回头离开了。
“别理她。”姜辛束把整场闹剧看完,扯了扯青妮的衣袖。
这边姜若望把所有大礼都行完,还依照风俗打了一挂爆竹,这是让上天的神仙听见下界之人的祭拜之声。
随着姜若望被裹上棉服,又赤着脚飞速回家去之后,众人也散了。
姜辛束领着青妮回到家中,拿出那份合同,想了想,对青妮说:“签吧。”
青妮也嘻嘻笑,“我也签。”
“原本我还有点担心望哥会不会是骗我们的,可看到他为雪萍嫂子挺身而出的样子,我又觉得他是个可以托付的人。”姜辛束眼睛亮晶晶地说,话语之间充满着对未来的期待。
青妮赞同地点了点头。
两人相视一笑,眼神里都充满着对出村去见世面的浓浓期待。
两人找来家里贴对联的红纸,沾上水,用拇指沾了沾,按在了合同的落款上。
姜辛束。
姜青妮。
两个十八九岁的姑娘,就这样踏入了一场人生的分水岭中。
走的那天,姜辛束跟父母说,她是一个已经嫁过人的寡妇了,即便再嫁,可能也找不到一个好男人。现在大哥已经结婚,嫂子不能生育却领养了王寻,弟弟也已经去县城里念初中,她在这个家里除了再给家里挣一份彩礼之外,别无其他用处。
“还不如让我跟望哥出去闯一闯呢,万一我也发达了,也给爸妈你们挣面子,盖新房,买新车,孝敬你们。”
姜家老两口这才答应了。
临走前,母亲还塞给了姜辛束十块钱。
这是她唯一的一点路费。
因为四邻村想出去打工的人太多,姜若望干脆托人调来一辆货运车,前面的驾驶座和副驾驶座能坐三个人,后面是个装货的车斗,能让村子里的男男女女都坐上去,一路开车去他的“福地”。至于这个“福地”到底是哪里,他说“到了就知道”。
四邻村的人你挤我,我挤你,挨个在车斗里睡了一天一夜,顶着早春料峭的寒风,终于到了目的地。
那是和西南腹地完全不一样的海滨城市。
温热且湿润的海风卷走了春的寒意,瞬间就进入了可以穿单衣的夏日。
这里的风俗与人情与山渠县完全不一样。
路过一个公园,姜若望下车,喊着大家把棉衣都脱了,说在这儿拍一张合影,回头洗出来他负责帮大家寄回家,给家人报个平安。
年轻的村民们,丝毫都不知道这张合影意味着什么,他们脸上都带着对陌生城市的欣喜与局促,还有期盼与小心翼翼的试探,对着所谓的“照相机”,亮出年轻而真实的模样。
姜辛束记得,她棉衣下面,穿着的是件白色衬衣,黑色的裤子。衬衣外面她套了个自己针织的小坎肩,短一些,刚好把腰身给掐了出来。
她站在人群的第二排,偏中间一些的位置,跟青妮两个人笑得最灿烂。
而后,姜若望又领着大家去吃了个饭。三大桌的餐食,有肉有酒有菜,姜辛束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姜若望和王雪萍结婚,她去吃席的场景。
她和青妮都饿坏了,吃了许多好吃的。那些口味跟川城的不同,是浓郁的海味,咸,鲜,甜,和这里的空气一样。
拍照、吃饭,接下来,姜若望笑着把他们领到了一个豪华的地方。
在那里有一个需要两人合力才能打开的大门,门厅里是一览无余的两排座位,而中间一条金色的地毯,印着十二个从古画里走出来的女人。
姜辛束和青妮正在抬头四顾,为这城里的浮华生活展开丰富的联想,没想到,那扇门缓缓关闭了。
她的人生仿佛在这一刻被紧紧关闭,再也出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