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
朱元璋斜倚在龙椅上，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
案上摊开的海禁奏疏被烛火映得明灭不定，白天李骜所言“江南士绅借禁海牟利”的话语，犹在耳畔回荡。
“嘎吱——”
雕花木门被轻轻推开，锦衣卫指挥使毛骧屏气敛息，猫着腰踏入殿内。
他垂首盯着青砖地面，余光瞥见龙椅上那道剪影，心中不禁一颤。
自郭桓案主审权被移交御史台后，他已多日未得圣召，今日突然被唤，不知是福是祸。
毛骧重重叩首在地，额头几乎要磕进青砖缝里：“臣叩见陛下！”
听到这话，老朱这才从沉思之中惊醒。
“毛骧，郭桓案中，追查的赃款钱粮如何了？”朱元璋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
在李骜与太子标的努力下，老朱将郭桓案的主审权从锦衣卫手中移交给了御史台，毕竟御史台需要此案重振朝纲。
但追赃索粮一事，却始终是锦衣卫负责。
相比于御史台那些腐儒书生，锦衣卫这些爪牙无疑更加好用。
听到这话毛骧身子一颤，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忐忑，“回禀陛下，经过臣等连日追查，郭桓等人与江南地区的地方官、粮长相互勾结，通过篡改账册、少缴多征、私分官粮等手段贪腐。江南乃是大明赋税重地，这些士绅望族作为地方赋税的实际管理者，不少人都参与其中！”
殿内突然陷入死寂。
毛骧跪在原地，大气都不敢出，只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过了良久，他偷偷抬眼望去，只见老朱的脸色阴沉得可怕，腮帮子上的肌肉不住跳动，眼中寒光闪烁，仿佛要将整个江南士族都生吞活剥。
“呵，江南士绅……”朱元璋突然冷笑出声，笑声中带着无尽的杀意，“好一群胆大包天的鼠辈！朕待他们不薄，他们竟敢如此欺君罔上！”
他猛地一拍龙案，震得案上的朱砂砚台都跳了起来，“以为躲在百官背后，朕就拿他们没办法了？”
毛骧心中一喜，立刻嗅到了机会的味道。
他膝行向前几步，压低声音道：“陛下明察！臣早觉得此事蹊跷，那些江南士绅平日里满口仁义道德，私下里却干着这等勾当。”
毛骧喉头滚动，故意放沉语调，“御史台那帮腐儒每日在朝堂上替他们高喊无罪，还以‘法不责众’为由阻挠彻查，依臣看，哪里是被蒙蔽，分明是蛇鼠一窝！”
殿内烛火突然明灭不定，毛骧偷瞄御案后的阴影，见皇帝手指正有节奏地敲击龙纹扶手。
以毛骧对老朱的了解，当然清楚火候已到，于是咬牙抛出杀手锏：“陛下，臣曾经听闻昭武侯说过一句话，觉得很有道理。”
他刻意顿住，待朱元璋投来审视目光，才一字一顿道，“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郭桓、赵瑁等人不过是台面上的棋子，真正的棋手是那些与粮长勾结的富户。如今御史台只抓了几个贪官污吏，可那些躲在暗处分赃的豪绅，至今仍在逍遥法外！”
说罢，毛骧重重叩首，额头紧贴冰凉地面。
他当然知道所谓“昭武侯名言”不过是自己编造，只是李骜跟他吹牛逼的时候说的。
但他更清楚，皇帝陛下最恨结党营私，这番话既给御史台扣上包庇罪名，又将矛头直指整个江南士绅阶层。
只要能挑起皇帝的猜忌，那锦衣卫便能重掌主动权。
“好个‘没有一片雪花无辜’！”朱元璋突然冷笑，震得梁间悬着的灯笼微微摇晃。
毛骧心中狂喜，知道自己赌对了。
皇帝陛下最厌恶的，从来不是贪腐本身，而是底下人背着他结党分肥。
此刻江南士绅、御史台、地方富户在帝王眼中，已然化作盘根错节的毒瘤，只待他这把利刃出鞘。
朱元璋瞥了他一眼，眼神中既有赞许，又有猜忌：“毛骧，你可知朕为何将追赃之事仍交给锦衣卫？”
不待对方回答，老朱便自顾自说道，“御史台那帮人，办起事来总是畏首畏尾，顾及这顾及那。”
“唯有你们锦衣卫，才是朕手中最锋利的刀！”
“臣愿为陛下赴汤蹈火！”毛骧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额头的青筋突突直跳。
失去郭桓案主审权的憋屈，此刻化作熊熊燃烧的野心，快要跳出眼眶！
“请陛下下令，臣定将这些蛀虫一网打尽！”
“好！”朱元璋猛地站起身，龙袍在身后猎猎作响，“朕命你全力彻查郭桓案，涉案之人，不论官职高低、出身贵贱，一律抄家问罪！”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抹狠厉，“此外，暗中调查这些士绅是否与张士诚、方国珍余孽勾结走私。”
“还有，查查朝中哪些大臣与他们来往密切，尤其是当年上奏支持海禁国策的……朕倒要看看，这里面究竟藏着多少猫腻！”
李骜剖析海禁弊端的话语，如重锤般日夜叩击着朱元璋的心头。
那些“江南士绅借禁海垄断暴利”、“疍户被逼为匪”的论断，与毛骧揭露的郭桓案真相轰然相撞，在他脑海中炸开惊雷。
老朱猛然惊觉，自己苦心经营的国策，竟成了滋养权贵的温床；那些朝堂上义正言辞的谏言，原是利益集团的遮羞布。
这个从濠州废墟中崛起的帝王，双手曾沾满陈友谅六十万水师的鲜血，也曾在应天城头目睹徐达攻破大都的狼烟。
尸山血海锻造出的铁血心性，岂容他人欺瞒？
当江南士绅的伪善面具被层层撕开，当海禁与贪腐交织成危害国本的巨网，朱元璋眼中腾起的杀意，比鄱阳湖大火更灼烈，比捕漠北的寒风更刺骨！
昔日讨伐张士诚时，他能围困平江十个月直至城内易子而食；清算胡惟庸党羽时，他敢牵连三万余人血流成河。如今面对这群蛀空大明根基的硕鼠，这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洪武大帝，早已握紧了那柄见血封喉的天子剑！
短暂错愕之后，毛骧浑身热血沸腾。
亲娘咧，这是一场真正的滔天大案啊，比之郭桓案还要让人兴奋！
毛骧仿佛已经看到无数人头落地，而自己则站在血泊之上，成为皇帝最倚重的心腹。
“臣领旨！陛下放心，臣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绝不让一个奸贼漏网！”
“记住，此事绝密。”朱元璋走到毛骧面前，居高临下地盯着他，“若有半点风声走漏，提头来见！”
“臣明白！”毛骧额头渗出冷汗，却难掩眼中的兴奋。
这不仅是一桩差事，更是他重获圣宠、炮制大案的绝佳机会。
待毛骧退下后，朱元璋独自一人站在窗前，望着夜色中寂静的紫禁城。
月光洒在他的脸上，勾勒出一张冷峻而又充满杀意的轮廓。
江南士绅、海禁国策、郭桓案……这些看似毫无关联的事情，此刻在他心中渐渐连成了一张巨大的阴谋之网。
“想算计朕？”朱元璋握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朕倒要让你们知道，跟天子作对，是什么下场！”
他转身走到案前，提笔写下一道密旨。
而此时的毛骧，正快步走在回锦衣卫镇抚司的路上。
寒夜的风掠过他的脸颊，却吹不散他心中的炽热。
毛骧知道，属于自己的时代，或许就要来了。
只要能抓住这次机会，炮制出一桩比郭桓案更惊天动地的大案，那锦衣卫就能成为真正的天子剑，威慑百官镇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