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鸦雀无声。
唯独只有李骜那句话还在回荡。
饶是旁人听了都不免脊背发凉,你可真敢说啊!
但老朱毕竟是老朱,在李骜面前也不在乎这些细节。
“骜儿,你的意思是……”
李骜叹了口气,解释道:“若解除海禁,仅凭泉州、宁波两港的市舶之利,便足以支撑北伐军需。”
“前宋年间,市舶司登记的进出口货物逾四百种,单是福建的建盏销往日本,价值便能暴涨三十倍;湖州的丝绸运至波斯,价格更是翻上百番。”
“多少?!”老朱却是听得眼睛都红了,“骜儿你刚刚说多少?”
丝绸、茶叶、瓷器——这些在南京库房堆积如山的贡品,竟能化作百倍利润?
朱元璋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冷汗顺着龙袍的金线绣纹蜿蜒而下。
这他娘地可都是真金白银啊!
这可都是钱啊!
曾经为防张方余孽而竖起的铜墙铁壁,此刻竟成了将金山银山隔绝在外的牢笼!
要是没有禁海的话,老朱仿佛看见太仓空虚的库房瞬间堆满明晃晃的白银,看见拖欠多年的军饷如流水般分发到将士手中,看见大明的战船载着丝绸瓷器驶向更辽阔的海域……
一念至此,朱元璋的脸色比锅底还要阴沉,青筋在脖颈突突跳动。
毕竟是他亲口下令,制定海禁国策,没想到打脸来得如此之快!
李骜瞥见老朱攥紧的拳头微微发颤,眼底闪过一丝了然。
毕竟没人不想捞银子,尤其是老朱这个大明天子,金银钱粮对他而言,诱惑力简直太大了,足以让他完成文治武功,成就千古一帝。
“舅爷,您刚刚说担心江南士绅与张方余孽勾结,所以才推行海禁国策?”
李骜笑了,在此刻显得很是刺耳。
“这不是本末倒置,好心办坏事吗?倒像是给他们量身定做的财路!”
此话一出,老朱脸色微变,下意识地追问道:“你说什么?这话什么意思?”
“朝廷封了港口,商船不能出,渔船不能下,朝廷也没有与他国贸易……”李骜冷笑道:“朝廷禁海,那么得利之人会是谁?”
“商船不得下海,渔民不得捕鱼,那些本该充盈国库的丝绸瓷器,如今全成了某些人私囊里的金山银山。”
海贸利润给了谁?!
朝廷没有得到!
百姓没有得到!
那还能是谁?
朱元璋猛地起身,眼睛死死地盯着李骜。
“骜儿,你是说……”
“舅爷,蹊跷得很哦!”李骜低声提醒道:“这里面有猫腻啊!”
“朝廷禁海令越严,走私船队越是猖獗。江南士绅表面上书支持海禁,实则用船只将瓷器茶叶运往东海南洋,再将香料象牙高价转卖内地……那些本该属于大明的税银,都成了他们勾结海盗的买命钱!”
听到这话,朱元璋的脸色在明暗交错间忽青忽白。
李骜见状加大了力度,尽可能地劝说老朱。
“江南三织造年产绸缎百万匹,景德镇窑火昼夜不息,可这些天工之物,如今都成了士绅私贩的牟利筹码。”
“到时候他们随便勾结张方余孽,暗中偷偷摸摸地将生丝、瓷器、布匹这些运出海外,从中赚取巨大利润,朝廷知道吗?百姓知道吗?”
“反倒是沿海子民因此受难,疍户世代以海为田,如今既不许上岸营生,又不准下海捕鱼。”李骜的声音带着些许悲悯,“他们只能铤而走险,或沦为海盗爪牙,或溺毙在偷越禁令的浪涛里。”
“舅爷你这不是禁海,是把万千子民往死路上逼!”
听完这番话,老朱太阳穴直突突,心中火气不断翻涌。
李骜的每句话都像重锤般砸在心头,将他精心构筑的治国逻辑击得粉碎。
这个从放牛娃一路厮杀成帝王的男人,突然意识到自己终究没摆脱凤阳乡下那片贫瘠土地烙下的印记——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存智慧,在浩瀚海洋面前竟成了致命的枷锁。
他总以为筑起海禁的高墙,就能将倭寇与叛党隔绝在外,却忘了再坚固的壁垒也挡不住人心的贪婪。
江南士绅们藏在诗文风雅下的算盘,远比草原上的蒙古骑兵更难防备。
当他在朝堂上为筹措北伐军饷焦头烂额时,那些口口声声支持海禁的官员,正通过隐秘的海上商路将白银一车车运进自家库房。
北元始终是悬在头顶的利剑,这让他把全部目光都投向北方。八次北征耗尽国库,换来的却是草原上烧不尽的野草。
殊不知这正中那些士绅缙绅的下怀,朝廷执行海禁国策,更有利于江南士绅垄断海洋贸易,从中赚取惊天利润。
一想到这儿,老朱整个人都暴怒到了极点,狠狠一脚踹翻了面前的凳子。
“这群该死的杀才,竟然敢如此哄骗于咱!”
“咱宵衣旰食整饬吏治,这群蛀虫竟在朕眼皮子底下私通海匪!”
愤怒之余,老朱更多的是心惊,他以为的稳固江山的政令,此刻全成了权贵敛财的遮羞布!
海禁令下,他原以为隔绝了倭寇与叛党,却不想亲手为权贵筑起了私吞国库的高墙;重农抑商的国策,本是为了稳固民生,如今竟成了江南士族垄断贸易的护身符。
他想起自己定下的严苛律法,想起剥皮实草的酷刑,原以为能震慑宵小,却不知这些权贵早已绕过明规则,在黑暗处编织出庞大的利益网络!
朱元璋突然意识到,比起北元的铁骑、倭寇的弯刀,这些藏在朝堂深处的蛀虫,才是真正能啃噬大明根基的毒瘤。
若非今日李骜点破此事,他只怕还一直被这些人给蒙在鼓里!
“舅爷,这禁海之策,于国无利于民有害,只能平白让江南士绅得了好处!”
李骜硬着头皮提醒道:“洪武四年推行此策,倒是可以理解,毕竟当时天下初定江山不稳,但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北元已残再无南下之力,唯有一个盘踞辽东的纳哈出,也不过是冢中枯骨……这海禁之策,是时候该变变了。”
“知道了。”老朱听后微微颔首,此刻他已经心乱如麻,刻意放缓的语调里藏着强撑的威严。
帝王的骄傲,让他不忍在李骜面前露出疲惫之态。
龙袍下的脊背绷得笔直,仿佛挺直的不只是身躯,更是摇摇欲坠的帝王尊严。
于是老朱摆了摆手,终止了这场御前对奏。
“海禁一事,朕自有思虑,你们二人不必忧心。”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骜儿,单爱卿,回去把水泥厂办好,若真如同你们所说,朕定会鼎力支持!”
这句话出口时,他的目光扫过李骜与单安仁惊喜交加的面庞,心中却泛起一丝苦涩。
“陛下英明!”
二人跪地行礼后,便识趣退下。
待脚步声渐渐远去,大殿重归寂静,朱元璋却仍坐在龙椅上,神色凝重。
英明?
朕真的英明吗?
这两个字在他脑海中不断回响,如同一记记重锤。
他想起方才李骜所言的句句肺腑,想起海禁背后暗藏的重重弊端,想起江南士绅们的阳奉阴违。
这些年来,他自认殚精竭虑,一心只为江山社稷,却不想在不经意间,竟铸下如此大错。
龙椅冰凉,寒意顺着脊背爬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