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的时间眨眼即逝。
李骜全身心地投入水泥厂的建设之中。
他并不知道因为自己的君前奏对,老朱已经密令锦衣卫赶往江南,掀起了一场腥风血雨!
晨雾未散,李骜立在新落成的水泥厂前,望着高耸的窑炉刺破灰蒙蒙的天际。
青砖垒砌的厂房绵延如长龙,烟囱口尚未冒烟,却已透着股与周遭截然不同的肃杀工业气息。
他伸手抚过粗粝的砖墙,指腹传来的冰冷触感,恍惚间竟与后世的高楼大厦重叠,令他有些失神。
“单老,可以招工了!”
李骜看向单安仁,后者也含笑点头。
能否踏出这第一步,就看此次招工了!
当日,上新河镇口告示墙前人声鼎沸。
李满仓攥着磨破边的草鞋挤在人群里,盯着告示上的朱砂大字,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
他今年三十有二,在木排上拉纤拉了整整十五年,脊梁弯得像张断了弦的弓,指节被竹篙磨得见了骨头,每日也不过挣八文钱。
可是这告示上面,却白纸黑字地写着,一日三餐工钱三十文!
“这莫不是朝廷新耍的把戏?”人群里突然有人喊。
李满仓扭头,见是镇西的王瘸子,“去年漕帮说招人运粮,结果把咱们骗到江上就克扣工钱,差点把人活活饿死!”
“就是就是!”几个扛着斧头的木匠跟着附和,“管三顿饭?谁知道是掺了沙子的糙米还是馊粥!”
李满仓捏紧草鞋,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他想起家中卧病在床的老娘,喉间涌上铁锈味——昨日郎中说再拖下去,这把老骨头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想起妹妹为了凑药钱偷偷去窑子里当杂役,十五岁的姑娘回来时脖颈上带着淤青,却笑着说东家给了两个铜板;想起前日债主踹门时摔碎的瓦罐,那是娘省吃俭用攒下的体己钱,如今只余满地碎片。
三十文,足够买半斗白米,足够抓三剂药,足够让妹妹不用再去那腌臜地方,足够让债主踹门时能挺直腰板!
他盯着招工告示上墨迹未干的“日结三十文”,喉结滚动,草鞋在泥地里蹭出深深的印子。
远处水泥厂的烟囱刺破灰蒙蒙的天,像根笔直的棍子杵在心头,扎得眼眶发烫。
“我去!”他突然挤到最前面,粗粝的手掌拍在告示上,震落几片墙灰,“我李满仓第一个报名!”
众人齐刷刷转头,目光里有嘲讽,有怜悯,更多的是不解。
李满仓却像没看见似的,任由工部官吏在他手臂上盖下朱砂印,任由那人絮絮叨叨说着“明日卯时在皇木场集合”,只是死死盯着告示上“三十文”三个字,生怕它们突然飞走。
次日清晨,残月还悬在天际,李满仓就着冷风啃下半块冷硬的苞谷饼子。
饼子边缘被虫蛀出细密的孔洞,这是他特意省下的昨日口粮——掺着麸皮的饼子能顶两顿,可若是水泥厂说的真的,中午就能吃上热饭。
他将破旧的单衣下摆掖进裤腰,把磨破的草鞋又紧了紧,混在浩浩荡荡的人群里往皇木场走。
路上飘来几句窃窃私语。
“这世道还有日结三十文的活儿?”
“李满仓怕是穷疯了,连哄叫花子的话都信!”
“日结三十文?怕是先结三十道鬼门关,有命拿没命花啊!”
围观的人群笑得前俯后仰,唾沫星子混着早茶的酸馊味喷在李满仓脸上。
李满仓垂着头加快脚步,粗糙的掌心却悄悄攥成拳头。
这些话他听了半辈子——在码头拉纤时被骂“贱命一条”,去富户家打短工被嫌“脏了门槛”,可如今哪怕被戳着脊梁骨议论,他也觉得脚步比拉纤时轻快了许多。
肩上的纤绳曾勒得他皮开肉绽,背上的货物压得他直不起腰,可此刻哪怕要扛千斤重的木料,他也甘愿。
他低头拍了拍沾着唾沫的衣襟,忽然想起前日在城隍庙看见的饿死骨。
那些人到死都攥着讨饭的破碗,而此刻攥在他掌心的,是或许能救命的希望。
要是真的,一日管三餐日结三十文,他为这水泥厂卖命都行!
远远望见新建的厂房,青砖白墙在朝阳下泛着微光,几个穿着皂衣的官吏正在门口核对名册。
“姓名?”
“李满仓。”
“有无匠人经验?”
李满仓挠挠头:“俺……俺会修木排,算吗?”
官吏低头写了几笔,随手递给他件粗布短褂:“先去窑炉那边帮忙,记住,不许私自触碰原料,违者重罚。”
穿过堆满石灰石的料场,李满仓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合不拢嘴。
巨大的窑炉足有两层楼高,吞吐着赤红的火焰;几个戴着草帽的匠人正在调试水车,水流冲击轮轴的声音震耳欲聋;远处,几辆独轮车装满灰白色的粉末,正沿着新铺的石板路缓缓驶向仓库。
“新来的?”一个满脸煤灰的汉子拍了拍他肩膀,“瞧见那座高塔没?把石灰石和黏土按比例投进去,烧上三天三夜,出来就是水泥。”
李满仓咽了咽唾沫:“这玩意儿真能砌城墙?”
“能!”汉子咧嘴一笑,露出两排黄牙,“你没瞧见这工厂吗?都是咱们用水泥砌起来,拿大锤砸都砸不动!对了,你是头回干?记得离窑炉远点,去年有个新来的,被飞溅的火星子烫掉半边眉毛!”
日头升到头顶时,工头敲响了铜锣。
李满仓跟着众人涌向饭堂,双腿却像灌了铅。
往年灾荒时,大户施粥的木桶里,米粒沉在桶底不过薄薄一层,能捞到野菜根都是福气。
可此刻蒸腾的热气里,白米饭堆得冒尖,菜盆表面凝着金黄油花,几块颤巍巍的肥肉在汤汁里若隐若现,这场景恍如隔世。
他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掌心的老茧蹭过粗瓷碗沿,触感都比平日里讨来的麸饼细腻。
五年前妹妹生辰的画面突然刺痛双眼——那日娘偷偷卖了攒了半年的鸡蛋,换来巴掌大的肉,全家分着尝了尝就收进陶罐。
从那以后,锅里飘的油星子都是刷锅水兑的,过年能喝上掺着碎菜叶的面糊,便是天大的福气。
“愣着干啥?”身旁汉子搡了他一把,“赶紧吃,吃完还有活儿呢!”
李满仓踉跄着扶住桌角,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确认这不是梦。
蹲在墙角扒饭时,喉咙像被麻绳勒住般发紧,滚烫的米粒混着眼泪吞下,油脂顺着嘴角流进补丁摞补丁的衣领。
他舍不得擦,任由那丝荤香多在皮肤上停留片刻,直到碗底见了光,还反复用舌头舔着残留的米粒与油花,连掉在地上的饭粒都慌忙捡起,就着灰尘塞进嘴里。
饭堂里此起彼伏的吞咽声中,李满仓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远处灶台上,新出锅的米饭还在冒着热气,这在往日,足够养活村里半条巷子的人。
此刻他却突然害怕起来——怕这香气四溢的梦境突然消散,怕明日睁开眼,又要回到啃树皮、嚼观音土的日子。
这时,他听见几个老工匠在议论:“听说咱这工厂虽然是挂在工部名下的,可这水泥的方子可是昭武侯制出来的……”
“昭武侯?就是那位少年神将?”
“天呐,竟然是他!”
李满仓抹了把嘴,心里忽然踏实起来。
他望向不远处正在施工的厂房,想象着用水泥砌成的城墙,想象着用水泥铺就的道路,想象着拿到工钱后给娘抓药、给妹妹买新衣裳的场景。
江风掠过耳畔,带着熟悉的木屑味,却又似乎多了些不一样的气息——那是希望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