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韩国公府深处。
盛夏蝉鸣聒噪,李善长半倚凉亭朱栏,银丝钓线垂入碧池,惊起圈圈涟漪。
青玉钩上未挂饵,他却悠然自得,手中白玉杯里的龙井已凉透第三回。
自洪武四年卸甲归田,这般闲云野鹤的日子倒也惬意。
可树欲静而风不止——洪武五年督建临濠宫殿、迁徙江南富民;洪武九年与李文忠共掌三省台阁;洪武十三年胡惟庸案发,他非但没有受到牵连,反而竟还能暂摄御史台,谏言朝堂。
桩桩件件,都昭示着这老臣虽隐未退,始终是洪武朝绕不开的影子。
说到底,大明朝堂还是离不开他李善长的。
忽听得青石小径传来急促脚步声,廊下铜铃叮当作响。
李善长眉峰微蹙,见临川侯胡美踉跄而入,玉带歪斜,蟒袍下摆沾满泥点,哪还有平日侯爷的威严。
“太师!大事不好!”胡美话音未落,已跌坐在石凳上,粗喘声惊飞了池边白鹭。
李善长慢条斯理放下钓竿,见状叹气道:“你我都是半截身子入黄土的人,能有何事掀得起国公府的瓦?”
话虽淡然,余光却紧盯着胡美苍白的脸色——这人额头上都溢出了汗水。
胡美原为元末汉政权陈友谅麾下将领,官至江西行省丞相,镇守龙兴(南昌),后献龙兴城归降,此后随朱元璋征战,参与平定张士诚、方国珍等战役,因军功被封为临川侯,后改封临川侯,食禄一千五百石,赐铁券(免死金牌)。
此外,胡美还是大明国丈,其女嫁给了皇帝陛下,生湘王朱柏,成为外戚,地位显赫。
这还是李善长第一次见到,胡美如此惊惶不安的模样。
胡美掏出绣帕胡乱抹了把脸,喉结上下滚动:“太师有所不知,前日我在通政司的眼线传来消息,锦衣卫指挥使毛骧亲率缇骑南下,已查封了二十余家江南商号,牵扯到了上百家士绅富户!”
亭外日头西斜,蝉鸣却突然噤声。
李善长摩挲着手中杯盏,眼角都未抬:“临川侯何时这般沉不住气了?陛下向来不喜商贾奢靡,查抄几家商号算得什么大事?”
话音未落,茶盏重重磕在青石案上,溅出的茶水在石面蜿蜒成血色溪流。
“太师,这次不同啊!”胡美猛地起身,低声提醒道:“被封的商号背后,十有八九都与咱们……”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警惕地扫视四周,压低声音道,“都与当年海贸的事儿有关联!”
李善长终于抬眼,浑浊的瞳孔里泛起冷光。
当年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谓苦尽甘来,执掌中书省贵为左相,可皇帝陛下却突然明里暗里地示意他致仕,以致于不得不黯然退出朝堂。
从定远乡间执笔书吏,到运筹帷幄的开国元勋,十五载鞍前马后,他将朱姓龙旗插上大都城楼,也将自己的名字刻入大明开国功臣榜首。
中书省左丞相之位,韩国公之爵,丹书铁券上的朱砂字迹,皆是他沥血之功的见证。
每日早朝,他立班首代天子言,六部奏疏必经其手,满朝文武进退皆在他一念之间。
可惜,这般风光还没享受多久,就被逼得致仕,如何能够甘心呢?
既然失去了权势,那就要从其他地方找补回来。
李善长自认为功勋卓著,一手缔造了如今的大明,所以哪怕捞些银子,这也是应该的!
“不过是些捕风捉影的谣言。”李善长伸手去够滚落的棋子,苍老的指节微微发颤,“我追随陛下三十余年,从滁州到应天,从鄱阳湖到金陵城,哪一场硬仗没有我的谋划?”
“你且想想,当年胡惟庸谋逆,牵连三万余人,陛下可曾动我分毫?”
胡美额头渗出冷汗,想起洪武十三年那场腥风血雨,也不得不说一声佩服。
要知道李善长可是胡惟庸的姻亲,这么亲密的关系,那胡惟庸都被满门抄斩了,李善长却屁事没有,不服都不行啊!
“可这次锦衣卫……”胡美还欲再说,却被李善长挥手打断。
“呵,锦衣卫又如何?”李善长冷笑道:“陛下当年命我督建临濠宫殿,让十四万富民迁去濠州,为何?不过是信我能镇得住场面。”
他忽然轻笑出声,“毛骧那小儿,当年见了我都得跪着回话。”
胡美正欲开口,忽听廊下传来脚步声。
管家捧着漆盘躬身而入:“老爷,有人送来密信。”
李善长接过蜡封的密函,余光瞥见胡美如临大敌的模样,嗤笑道:“临川侯莫不是吓破了胆?不过是陛下问询圜丘工程进度罢了。”
火漆印裂开的瞬间,李善长的笑容僵在脸上。
“锦衣卫正暗中追查海禁走私一事!”
刹那间,李善长顿时眉头紧锁。
海禁走私?
皇帝陛下怎会突然关注此事?
他不是一直只关心漠北的蒙古鞑子吗?
“太师,我们……”胡美咽了口唾沫,眼中满是惊惶。
但李善长却仍旧镇定自若,斥道:“慌什么?天还没塌下来呢!”
不就是捞了点银子吗?
难道凭借自己的功勋,还不能享受享受?
“去把账册都烧了。”李善长突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告诉那些江南士绅,把他们的嘴闭严了,否则休怪老夫不留情面!”
胡美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急匆匆地离去。
望着他的背影,李善长顿时陷入了沉思。
至正十三年的滁阳城头,他执《汉书》与朱元璋纵论天下,以萧何自比,彼时主公眼中的热忱与敬重,恍若昨日。
龙湾之战时他坐镇应天,调度粮草三日不眠;鄱阳湖血战时他夜观星象,以火攻之策助大军扭转乾坤;直至洪武元年金銮殿上,他捧玉玺行三跪九叩大礼,指尖还残留着制玺时的朱砂腥甜。
这万里江山,哪一寸不是他李善长与朱元璋并肩踏破荆棘得来?
可如今,那些开疆拓土的功绩,那些朝堂上一言九鼎的荣光,都敌不过朱元璋一句轻飘飘的暗示。
所谓“病老”致仕,不过是精心粉饰的逐客令。
一想到这儿,李善长嘴角就扯出一抹冷笑。
他何尝不知,当丞相权势遮天,当淮西勋贵与皇权渐生龃龉,自己便成了必须割舍的棋子。
当年那个在濠州讨饭的朱重八,若没有他出谋划策、调和诸将,焉能成就帝业?
如今坐稳江山便要卸磨杀驴,什么“功成身退”,分明是忌惮他这开国首功之臣。
李善长不由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心中翻涌的恨意几乎要冲破喉间!
朱元璋啊朱元璋,你不过是个忘恩负义的市井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