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朱后悔了。
他就不该跟单安仁聊这些事情。
盯着单安仁白发苍苍的头顶,老朱忽然后悔起这场召见——这个开国老臣仗着资历深厚,字字句句都像淬了毒的钢针,刺得人脊背发凉。
满朝文武都在鼓吹“国富民强”的正统论调,唯有这两人,偏要将“民”字高高置于皇权之上。
一个半截身子都入了土,另一个则是真不怕死。
万般无奈之下,老朱只能扭头看向李骜,没好气地追问道:“你小子觉得呢?”
“既然民富国强是你率先提出的歪理,朕倒要听听,如何让百姓富起来?”
面对老朱的询问,李骜知道躲不过去了,索性就挺直脊背,声音沉稳如洪钟地朗声回答道:“重商薄赋,实业兴国!”
见老朱眉间拧成川字,他立刻补充道:“薄赋之道,舅爷早已践行,洪武年间三十税一的仁政,便是百姓之福。”
“想当初开国之初,天下历经元末战火,十室九空,田园荒芜,饿殍载道。舅爷深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没有急于充盈国库,反而大刀阔斧地减轻百姓负担。”
“三十税一的税率,与前朝相比,堪称天壤之别。元朝末年,苛捐杂税多如牛毛,百姓不仅要缴纳沉重的田赋,还要承担各种名目的徭役赋税,往往辛苦耕作一年,收获的粮食大半都要上交官府,自己却食不果腹。而舅爷定下的三十税一,意味着百姓每收获三十石粮食,只需上交一石给朝廷,剩下二十九石都能留作家用。”
“在这样的仁政之下,百姓们的生产积极性被极大地调动起来。许多原本流亡在外的百姓纷纷返乡,开垦荒地,种植庄稼。短短数年之间,荒芜的田野重新变得生机勃勃,村落中炊烟袅袅,集市上也逐渐热闹起来。百姓们能够吃饱穿暖,自然对朝廷感恩戴德,愿意为大明的稳定和发展贡献自己的力量。这三十税一的仁政,正是舅爷爱民如子、治国有方的最好体现。”
这倒不是李骜不要脸地捧老朱臭脚,而是发自内心的夸赞。
三十税一,历朝历代也就老朱才定下这么少的赋税。
即便有贪官污吏横征暴敛,但至少证明老朱这个人心里面是真记挂着百姓。
面对李骜的称赞,老朱紧绷的下颌线悄然松弛,喉间溢出几声闷笑。
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骤然散去,倒像是寻常人家舅甥闲话家常。
“算你小子还有几分眼力。”老朱故意板起脸,可嘴角止不住的上扬却出卖了心绪,“当年在濠州讨饭的滋味,咱这辈子都忘不了,又怎会让百姓再受那份苦?”
“舅爷英明啊!”李骜趁热打铁,拍起了马屁。
老朱见状没好气地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笑骂道:“说正事,别扯这些有的没的。”
李骜讪笑了两声,继续解释道:“而重商与实业,则是让财富流动起来的活水。”
“就说这即将建成的水泥厂,每日能烧制成百上千石水泥,不仅能修缮城墙、建造桥梁,更能创造数以千计的就业岗位。”
“一个普通工人月入近千文,足以养活一家老小,当百姓手中有了余钱,便会购置衣料、粮食,进而带动纺织、农耕产业的发展……”
眼见老朱皱起了眉头,李骜索性换了一种说法。
“舅爷您想,咱上新河水泥厂一个壮劳力,每日能挣三十文钱,一月下来就是九百文。您算算,这抵得上寻常农户三亩薄田半年的收成!”
他掰着手指细细算账,“一家五口,每日两升糙米只要五文钱,再算上油盐酱醋,一月撑死花个三百文。手头富余这六百文,能给婆娘扯匹布做新衣裳,给娃买笔墨纸砚,逢年过节还能割斤肉打壶酒。”
见老朱盯着自己的手,李骜顺势拓展道:“这些钱花出去可不得了!布庄多卖了布,就得去桑园多收蚕茧;肉铺卖空了肉,就得让猎户多打些野物。一来二去,织布的、养蚕的、杀猪的都有活干有钱赚,连挑担子卖货的小贩都能多分几文跑腿钱。”
“就像是往池塘里扔块大石头,水花能一圈圈漾开,把整个市面都盘活咯!”
话听到这儿,老朱也渐渐琢磨出了些许味道。
好像真是这么一回事儿啊!
小小一个水泥厂,却能给上新河镇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各行各业的百姓子民都能够从中获利,从而改善自己的生活,变得越发富足……
一个小小水泥厂,竟能带来这等变化?
一时间,老朱陷入了沉思。
“再有,布庄货不够了,那就会去补货,江南水乡气候温润,桑蚕养殖业发达,若能在此开办纺织厂,引入新式织机,产量至少能提升十倍。这些精美的绸缎,不仅能满足国内需求,更可销往海外。”
“海外?”老朱脸上笑容一僵,声音陡然冰冷,“你是想让朕废除海禁?”
此话一出,饶是单安仁都有些吃惊。
他早就发现李骜胆子很大野心不小,可万万没有想到,这年轻人还敢把主意打到海禁国策上面!
李骜却不慌不忙,指着东南沿海密密麻麻的港口标记笑道:“舅爷您看!大宋那时候,泉州港热闹得跟咱应天夫子庙赶集似的,桅杆多得能把天都遮住!”他用朱砂笔重重圈住泉州城,“他们设了个叫‘市舶司’的衙门专门管买卖,洋人带着真金白银、香料珠宝来换咱的瓷器、丝绸,连波斯地毯、大食玻璃器都往大宋运。听说当时一艘大船装满货物,赚的钱够买一百头牛!”
李骜接着说道:“据史料记载,北宋庆历年间,每年商税收入就达一千九百七十五万缗呢!按值十抽一的税率来算,当时单单进口贸易总额就接近两亿缗!”
“到了南宋绍兴三十二年,泉、广两市舶司舶税净收入增至二百万缗,占当时朝廷财政总收入的百分之五。而南宋市舶司年收入最高时,能达到全国财政收入的五分之一左右,数额颇为可观。”
“什么?!”老朱猛地拍案,手指青筋暴起,“两亿缗?咱大明去年全年税赋,也不过两千九百万石粮食折银!”
李骜却不慌不忙,话锋一转提到了元朝:“再看元朝,那海外贸易也是繁盛至极。忽必烈时期,工商业迅速发展,南宋还在的时候,元朝国内商业税银约四万五千锭,到元朝一统天下时就达到了四十五万锭,不到十年时间增长了十倍。”
老朱的喉结剧烈滚动,想起自己殚精竭虑整顿税赋,也不过让国库每年多增几十万石粮食,而这海上贸易,竟能让税银十年翻十倍?
李骜指着舆图上的泉州港,继续说道:“元朝时,泉州港是重要的对外贸易港口,一个叫佛莲的阿拉伯商人,一人每年就可发海船八十艘。据不完全统计,元朝市舶税收入最高时可达两百万万锭以上,约占当时全国财政收入的六分之一。”
“那时候,从杭州到波斯湾,海上全是挂着‘大元’旗号的商船,运出去的茶叶在西域能换战马,拉回来的紫檀木比金子还贵。”李骜掰着指头算账,“忽必烈靠着海贸,国库一年能收两千万两白银,比咱大明现在十年赋税还多!”
“这还只是市舶税,若算上与海外贸易相关的其他商税,收入更是惊人。而且元朝与阿拉伯地区的年贸易额可达数百万两白银,和欧洲国家的贸易额也在不断增长。”
“舅爷您想,咱大明有这么长的海岸线,要是也学宋元开海通商,别说其他商税了,光是收过路费,就能把国库填得满满当当!”
刹那间,老朱红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