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忠伸手拂去李骜的眼泪,枯瘦的手掌虽没了往日的力道,却带着令人安心的温度。
不知是回光返照,还是心中夙愿即将了结,他整个人竟仿佛焕发出了全新生机,眼神也变得清亮起来。
“骜儿,别哭,”李文忠的声音虽依旧微弱,却多了几分气力,“我这一辈子,征战四方,见惯了生死,早已不怕走这一遭。能在闭眼之前见你一面,看着你成了大明的栋梁,我很欣慰——有你这个衣钵传人,我李文忠此生无憾了!”
李骜强忍着泪水,握紧叔父的手,哽咽着点头:“叔父,您说,我听着。”
李文忠缓缓闭上眼睛,陷入了回忆,声音带着对往昔的追忆:“我十六岁从军,跟着舅舅打天下。那时候啊,大明还没立国,到处都是战乱,我们从濠州出发,打陈友谅,灭张士诚,一路南征北战,吃了多少苦,死了多少兄弟,我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
“后来大明立国,我最得意的,就是洪武三年那次深入漠北。当时北元残余势力还在草原上蹦跶,我领着骑兵,千里奔袭,直捣黄龙,打得北元大汗妥懽帖睦尔抱头鼠窜,缴获了他们的玉玺、仪仗,还俘虏了无数王公贵族。那时候,我以为大明的北疆,再也不会有战事了。”
说到这里,李文忠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痛惜:“可偏偏在这之后,我就坠入了深渊。岭北一战前,我们都以为北元经漠北惨败后早已元气大伤,不足为惧,谁曾想扩廓帖木儿如此阴狠,哈剌章那贼子藏得极深,不仅收拢了残部,还联合了草原上的几个部落,设下了天罗地网。我们的先锋部队刚踏入草原腹地,就遭到了伏击,箭矢如雨般袭来,战马受惊狂奔,士兵们被冲得七零八落……那一战,明军死伤惨重,光是我麾下的亲兵就折损了大半,有的被马踏成泥,有的中箭身亡,我亲眼看着跟了我多年的护卫挡在我身前,被哈剌章的亲兵一刀劈中要害,临死前还在喊着‘国公快走’……我自己也没能幸免,哈剌章那贼子亲自弯弓搭箭,一箭射穿了我的胸膛,箭镞离心脏就差那么一寸,若不是亲兵拼死把我从战场上拖下来,我早就成了草原上的孤魂野鬼。”
“侥幸不死回到大明,我却再也不能上战场了,胸口中的箭伤看着愈合了,内里的损伤却始终好不了,每逢阴雨天,伤口就像有无数根针在扎,疼得我彻夜难眠,连起身都要靠人搀扶,只能天天躺在府中的病榻上,看着窗外的练兵场发呆,听着外面传来的将士操练声,心里急得像火烧……昔日的袍泽们还在为大明征战四方,徐达在守北疆,冯胜在征云南,可我却只能拖着病体在府中休养,连拿起兵器都做不到!那几年,我总觉得自己成了大明的累赘,成了一个没用的废人,活得憋屈又窝囊,有时候夜里睡不着,我甚至会想,当初还不如死在岭北的战场上,至少能像个战士一样,死得轰轰烈烈。”
“直到你出现,骜儿,”李文忠睁开眼,看向李骜的目光满是欣慰,“你刚入军营时,就敢带着精锐深入帝后策反大理段氏,以一己之力平定云南,后来更是在平定倭寇、开拓东海时屡立奇功……我看着你一步步成长,看着你骁勇善战、足智多谋,就像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不,你比我更出色,你不仅会打仗,还懂贸易、会治国,能为大明开辟新的财路。”
“尤其是你率军奇袭捕鱼儿海那一战,”李文忠的声音陡然提高,眼中闪过一丝激动,“你生擒了北元大汗,彻底解决了北疆的隐患,也正是那天,我拖着病体亲手斩了哈剌章的头颅,告慰了岭北一战死难的兄弟!那一刻,我心里所有的遗憾、所有的憋屈,全都烟消云散了。”
“我的夙愿,其实很简单——守好大明的疆土,为战死的兄弟报仇,看着大明越来越强。如今,北元覆灭了,倭寇平定了,东海贸易起来了,百姓也能安居乐业了,我所有的夙愿都了结了。”
李文忠轻轻拍了拍李骜的手,语气变得平缓而释然,“我也终于可以安心地休息了,去地下寻那些战死沙场的兄弟儿郎,跟他们说一声,大明,安好。”
听完李文忠这戎马倥偬、满是家国情怀的一生,李骜再也忍不住,趴在床榻边哭成了泪人。
他一直知道叔父是大明的功臣,却从未如此清晰地了解过叔父背后的伤痛与坚守——这就是李文忠,一生忧国忧民,哪怕拖着病体残躯,也在为大明的安稳拼尽全力,用一辈子的时光,撑起了大明的半壁江山。
内室的哭声传到门外,朱元璋、马皇后、太子标等人站在那里,早已红了眼眶,止不住地泪如雨下。
马皇后用绢帕捂住嘴,肩膀不住地颤抖;太子标转过身,偷偷抹掉眼泪,却怎么也擦不干净;朱元璋看着内室的方向,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嵌进掌心——他想起了与李文忠一同打天下的岁月,想起了李文忠为大明立下的赫赫战功,想起了这个外甥一辈子的忠诚与付出,心中的悲痛如同潮水般汹涌。
徐达、冯胜等老将也站在一旁,个个老泪纵横。
他们与李文忠并肩作战多年,深知彼此心中的家国大义,如今看着老兄弟即将离去,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心中默默为他送行。
李文忠看着哭成一团的众人,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
他缓缓闭上眼睛,呼吸渐渐变得平缓,最后定格在一个安详的模样。
窗外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他的脸上,仿佛为这位忠勇一生的开国功臣,披上了一层金色的铠甲。
李文忠想抬手摸摸李骜的头,却连力气都没有,只能断断续续地说:“骜儿……别难过……大明……越来越强……我放心了……你要……好好辅佐陛下……守护好……大明……”
“我知道!我知道!”李骜紧紧握住李文忠的手,泪水滴落在叔父干枯的手背上,“叔父您放心,我一定会好好辅佐陛下,让大明越来越强,不辜负您的期望!”
李文忠听着,眼中的光亮渐渐黯淡下去,呼吸也越来越微弱。
他最后看了一眼李骜与李景隆,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再也没能发出声音,头轻轻歪向一边,手无力地垂落。
“父亲!”
“叔父!”
李景隆的哭喊声与李骜的悲鸣在室内响起,窗外的风卷起白色的幔帐,如同在为这位开国功臣送别。
朱元璋与马皇后等人听到哭声,也纷纷走进内室,看着病榻上没了气息的李文忠,朱元璋闭上眼睛,两行泪水从眼角滑落——他又失去了一位并肩作战的亲人,一位忠心耿耿的功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