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内,早朝开始。
当吏科给事中王弘呈上弹劾奏折时,早朝的气氛骤然凝固。
“陛下!昭武侯设厂招工,分明是与民争利啊!”
这位说得慷慨激昂,振振有词:“农家子弟弃田从工,致使耕牛闲置、粮亩荒芜,此乃动摇国本之举!”
“长此以往下去,只怕健壮劳力皆被工厂诱去,昔日朝夕相伴的耕牛困于空栏,皮毛黯淡无光,唯有哞叫之声在寂静田野回荡,那些曾浸润着汗水的沃土,因无人耕种而杂草疯长,春耕时节再不见人潮涌动、协作耕耘的盛景,秋收之时更难觅满仓喜悦!”
“届时粮仓空虚、百姓饥馁,社稷根基摇摇欲坠,国之命脉恐将断绝!”
王弘一开口就扣上了一顶大帽子,与民争利,动摇国本!
国本是什么?
是黄土垄亩间弯腰耕作的佝偻身影,是耕牛脖颈沉重的木犁压痕,是春种秋收时田野间此起彼伏的号子。
自商鞅变法确立“农战”之策,千年王朝更迭,唯有“重农抑商”的铁律从未动摇!
百姓被牢牢绑在土地之上,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用汗水浇灌出的粟米,垒成王朝存续的根基。
当炊烟从万户农舍升起,当粮仓里的谷堆高耸入云,帝王的冕旒才能在金銮殿上安稳垂落,王朝的鼎彝方能在岁月里岿然不动。
大明的江山社稷,更是将“以农为本”刻进骨髓。
朱元璋起于阡陌,深知粮食就是民心,田亩就是天命。税赋从田亩中来,兵丁自农户中征,唯有让百姓困守土地,方能织就稳定的经纬:农忙时耕作纳税,农闲时修缮城池,灾年时赈济流民。
朝堂上的每一道政令,御书房的每一次议事,都围绕着“劝课农桑”展开,将“工商末业”死死压制在士农之下。
可李骜的水泥厂却撕开了这道千年铁幕,每日结算的银钱更是让面朝黄土的农夫红了眼眶。
当越来越多的精壮汉子放下锄头涌入工厂,当肥沃的田亩因无人耕种而杂草丛生,这不仅是对传统生计的颠覆,更是对“农本商末”根基的公然挑战。
在守旧派眼中,李骜的工厂如同附骨之疽,正在啃噬大明赖以生存的命根子——一旦百姓挣脱土地的枷锁,失去了被牢牢掌控的生存方式,王朝的统治秩序,必将如无根之木般轰然倒塌。
说白了,李骜此刻已经触碰到了士绅阶层的核心利益。
老朱冷冷地瞥了这王弘一眼,眼中闪过了一抹寒芒。
预料之中的弹劾攻讦,现在就开始了吗?
不等群臣反应过来,礼部侍郎周述突然出列,朗声道:“昔者商鞅重商而亡秦,桑弘羊兴利而乱汉!”
“商鞅废井田、开阡陌,虽强秦于一时,却纵容商贾囤积居奇,致使粮价暴涨,百姓饥寒交迫,终酿二世而亡的惨剧;桑弘羊设盐铁专卖、行均输平准,看似充盈国库,实则与民争利,引得豪商巨贾勾结权贵,朝堂腐败丛生,民间怨声载道,埋下西汉衰亡的祸根。”
“历史殷鉴不远,皆是因工商之利动摇农本根基,放任逐利之风腐蚀人心,终致社稷崩塌、生灵涂炭。”
“如今李骜鼓吹商贾治国之道,与古之祸国者如出一辙,实则背离圣人之道,蛊惑人心!长此以往,大明江山恐将重蹈覆辙!”
话音一落,他身后三十余名官员齐刷刷跪成一片,纷纷出言附和。
见此情形,老朱豁然转身看向太子朱标,夹杂着一丝惊疑与茫然。
毕竟李骜这“经济治国”之策从未与外人提及过,唯有老朱、太子标与单安仁才知晓。
那么,是谁传扬出去的?
单安仁吗?
这位老尚书可是鼎力支持李骜的!
而朱标此刻也是愣在了原地,脸色渐渐变得难看了起来。
不过眼下正值朝会,太子标也没办法向老纸解释,只能死死地攥紧了拳头。
大殿内的气氛,陡然变得凝重了起来。
工部尚书单安仁气得满脸涨红,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出列朗声道:“诸位大人睁眼看看!水泥厂工人何时耽误农时?反倒是月产水泥可筑十里城墙!”
这位老尚书哪里看不清楚局势,这些官员分明就是为了弹劾而弹劾,字句间满是“祸乱国本”“动摇根基”的危言,却独独不见半句关乎民生利弊的实论。
分明就是打着“忧国忧民”的幌子,行党同伐异之实!
只因李骜的所作所为触碰到了他们的利益,引得既得利益者群起而攻之。
他们颠倒黑白,将利国利民之策曲解为洪水猛兽,用冠冕堂皇的奏疏掩盖私心贪欲,想要将真正有益于江山社稷的变革,生生扼杀在唾沫与弹劾的漩涡之中。
“哼!聚工人成百上千,他日若啸聚山林,谁来担责?”周述冷笑着开口道,“陛下,依臣之见,当即刻停办工厂,改由匠户轮班服役,方能保我大明安稳!”
此言一出,满殿附和声如潮水般涌来。
毕竟在这些官老爷眼中,匠人自周朝“百工居肆”起便属贱籍,不过是为官府无偿服役的苦力,世代承袭匠籍、子承父业,如同官营作坊里永不生锈的零件。
如今竟要打破匠籍桎梏,以白银工钱广纳流民,在百官看来,这无异于动摇尊卑秩序的洪水猛兽。
士农工商的阶层壁垒,是维系千年的金科玉律,匠人就该老老实实地困在工部的匠作局里,在督造官的皮鞭下挥汗如雨,怎敢妄想以技艺换取尊严,凭双手谋求生计?
这种“僭越之举”,分明是要让贱籍之人染指本属于士大夫的教化权柄,更是在挖大明王朝等级制度的根基!
士绅缙绅,绝不答应!
“你……你们……”单安仁气得浑身颤抖,眼中满是痛心与失望。
朱元璋握紧龙椅扶手,青筋在苍老的手背暴起。
他望着丹陛下方争执的群臣,恍惚间又回想起李善长等人的所作所为。
“够了!”老朱突然拍案而起,冕旒剧烈晃动,“退朝!”
离开殿宇后,太子标快步跟了上来。
老朱豁然转身怒斥道:“是谁走漏了消息?”
“儿臣知错!”太子标苦笑着解释道:“昨日回去后,儿臣便询问了东宫伴读对李骜此策的看法,却没想到他们竟会……”
“你真糊涂啊!”老朱恨铁不成钢地怒骂道:“你那些伴读说是青年才俊,背后也站着士绅缙绅,现在该如何收场?”
太子标闻言一怔,满脸羞愧地低下了头。
平日里与这些人议论惯了,却没想到竟会被他们“背刺”!
如今消息传开,李骜只怕当真会沦为众矢之的!
“父皇,儿臣……”朱标沉默半晌,还是开了口。
老朱怒斥道:“那些东宫伴读,全部逐出府门!”
“另外,立刻传李骜入宫!”
昨夜才答应妹子护好李骜,结果今日就出了这么大的纰漏!
饶是老朱现在都觉得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