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朱捋了捋胡须。
儒家治国行不通?
这句话如滚烫的烙铁,在老朱心头反复炙烤。
半生戎马,他以“礼义廉耻”为纲构建大明根基,将程朱理学奉为治国圭臬,满朝文武皆以圣人之言为立身准则。
可现实却如刺骨寒刀,一次次撕开“儒家盛世”表象下的溃烂伤口。
郭桓案爆发时,上至六部尚书,下至州县小吏,万余人结成贪腐巨网,将税粮田赋玩弄于股掌之间。
当查抄的账本堆满宫室,连见惯血雨腥风的老朱都脊背发凉——那些在经筵上引经据典、高谈仁义的臣子,竟将国库掏空如筛。
紧接着,海禁走私案牵扯出李善长等勋贵重臣,这些曾与他并肩打天下的兄弟,为了金银财货,不惜私通番商、践踏国法。
儒家典籍里的“君子喻于义”,在真金白银面前成了可笑的空谈。
一桩桩大案如惊雷炸响,让老朱不得不正视一个残酷真相:当治国仅靠道德教化,当律法在利益面前苍白无力,再完美的理论体系也不过是空中楼阁。
或许李骜所言非虚,那传承千年的儒学,已经在层层教条的桎梏中悄然腐朽。
曾经以仁义为骨、以礼信为魂的圣学,如今成了文臣儒生攀附权贵的工具。
郭桓案里上万官员将“克己复礼”抛诸脑后,海禁案中勋贵重臣把“忠君爱国”踩在脚底,他们口诵四书五经,行的却是贪墨枉法之事。
所谓礼教纲常,不过是粉饰私欲的幌子,当道德沦为谋取私利的遮羞布,再华丽的儒学外衣下,都掩盖不住内里溃烂的脓疮!
老朱攥紧龙椅扶手,指节泛白——若连治国根基都已蛀空,这大明江山,又该如何稳固?
经济治国实业兴邦?
这八个字撞进老朱眼底,与案头堆积如山的税赋奏折形成鲜明对比。
江南的棉纺织工坊日夜轰鸣,却填不满贪腐蛀空的国库;江南的茶盐商路看似繁荣,实则被勋贵私设的关卡截成碎片。
老朱忽然想起去年黄河决堤时,户部连修缮堤坝的白银都筹措艰难,而那些满口仁义的文臣,宅邸却愈发雕梁画栋。
若真能以实业盘活民生,让百姓手中有粮、工坊里有活计,是否比空守着腐朽的礼教更能稳固大明根基?
这个念头如星火燎原,在老朱久经沙场的胸中燃起从未有过的悸动。
“重商薄赋!实业兴邦!”
陡然间,老朱再次回想起了那日李骜与单安仁的话语。
“一个普通工人月入近千文,足以养活一家老小,当百姓手中有了余钱,便会购置衣料、粮食,进而带动纺织、农耕产业的发展……”
“就像是往池塘里扔块大石头,水花能一圈圈漾开,把整个市面都盘活咯……”
想到这里,老朱就看向了太子标。
他与太子的关系,远胜历朝历代的所有帝王。
“标儿,那日骜儿也曾提出过他的思想主张,这‘经济治国’之道,就在于——重商薄赋,实业兴邦!”
太子标听后瞳孔猛地一缩。
重商薄赋!
实业兴邦!
这与他今日的所见所闻如出一辙。
就说李满仓,这个曾在运河木排上拉了十五年纤绳的苦力,肩颈被纤索勒出深可见骨的凹槽,脊背常年佝偻如弯弓,农闲时他踩着露水去耕地,月光下还要编竹筐换钱,即便这般卖命,家中仍是家徒四壁。
卧病在床的老母亲抓着药渣反复煎煮,未成年的弟妹饿得整日啼哭,寒冬腊月连床完整的棉被都寻不出。
可进了水泥厂后,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
李满仓每日裹着灰扑扑的工装,在轰鸣的窑炉前搬运原料,双手被石灰灼得满是裂口,但他肯学肯干,两个月就摸清了烧制门道,被破格提拔为三等工匠。
二两银子的月俸,足够买五斗精米、两斤腊肉,还能抓上几副正经药材,而且他还打算将土坯房换成青砖瓦房——那些在纤绳上耗尽的青春,终于在水泥厂内中,熬出了甜美的回甘。
想到这里,太子标就将此事告诉了老朱与马皇后。
帝后二人听完这个活生生的例子,也是久久说不出话来。
毫无疑问,李骜开办的水泥厂,给了李满仓一条全新的生路,如若不然他老娘肯定会因为没钱治病而丧命,哪里还有如今的富裕生活。
事实就摆在眼前,饶是老朱与太子也不由为之松动。
“经济治国,实业兴邦!”
老朱呢喃了半晌,最后不禁摇头苦笑。
“李骜这小子,还真是给我们出了一个难题啊!”
顿了顿,他看向太子标,询问道:“标儿,你的意见呢?”
“父皇,儿臣想要试一试。”朱标没有犹豫,直接给出了答案,“正如李骜所说,既然儒家治国走不通,那咱们就试试这经济治国!”
说这话的时候,朱标想起白日里的见闻——水泥厂烟囱吞吐的白烟下,李满仓推着满载水泥的独轮车,脖颈的勒痕尚未消退,眼角却漾着笑意。
当被问及最珍视之物,这个曾在纤绳上耗尽青春的汉子,攥着工装口袋里的工牌,声音都在发颤:“就盼着厂子红火,让俺能一直干下去。”
“父皇,儿臣愿一试。”朱标挺直脊梁,“儒家治世讲究克己复礼,可如今百姓连温饱都难顾,空谈礼制不过画饼充饥。”
老朱听后沉默良久,最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就试试吧!”
“适当倾斜一些资源给骜儿!”
太子标听后躬身领命,然后识趣地告退。
等他走后,马皇后这才开了口,提醒道:“重八,你一定要护住骜儿,可不能被那些人给害了!”
相比于朝政大局,马皇后此刻更加担心李骜的安危。
毕竟她是大明国母,眼光见识远非寻常,当然明白李骜这样做,会得罪多少人。
作为从凤阳农家走出的国母,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李骜推行的工厂制不仅是革新实业,更是在撼动千年根基。
那些江南士绅的田庄里,佃户们祖祖辈辈被土地束缚;富商巨贾的银库里,囤积着以权谋私换来的暴利;更不必提朝堂上那些满口仁义的儒臣,他们的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岂能容忍商贾工匠的地位与士大夫比肩?
这些在土地与权力中浸淫百年的势力,绝不会坐视自家利益被新生的工厂蚕食,明枪暗箭、阴谋阳谋,恐怕早已在暗处布下天罗地网!
老朱听后微微颔首,眼中不断闪烁着寒光。
“妹子,你大可以放心,骜儿绝不会有任何闪失!”
“此子简直就是妖孽奇才,日后定能兴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