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沈知言也不耽搁,立刻转身对身后随行的户房典吏吩咐道:“王典吏,你带着手下的人,即刻便在此丈量土地。”
“从吴淞口往南,到川沙堡界碑为止,但凡荒滩盐碱地,都仔细量清楚,寸步都不能错漏。”
那王典吏是个干瘦的中年人,常年跟土地打交道,闻言连忙应道:“下官遵命。”
说罢便招呼着几个捧着文房四宝、带着丈量绳的衙役,往滩涂深处走去。
沈知言则陪在李骜身边,看着手下人拉绳、记数、绘图,时不时还亲自上前核对几步。
约莫两个时辰后,王典吏满头大汗地跑回来禀报:“大人,初步量完了,这片地……足有一万一千多亩。”
沈知言闻言,当即接过丈量图看了一眼,随即对李骜拱手笑道:“侯爷,这片地算下来有一万一千多亩,但些许零头不必细究。”
“下官就按一万亩计算,余下的一千多亩,便算是上海县送给实业局的添头,全当是为新政尽一份力。”
他说这话时,语气干脆利落,大笔一挥就在丈量图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连半点犹豫都没有。
李骜看着他这副爽快模样,不由笑道:“沈县令倒是大方。”
“能让实业局早日在此立足,这点土地算得了什么?”沈知言笑得恳切,“下官巴不得实业局明日就能破土动工,把工厂建起来。”
“只要能让上海的百姓有活干、有饭吃,便是再让几亩地,下官也心甘情愿。”
他心里打得透亮,这点“添头”换来得可是上海县的未来,比起百姓能过上好日子,这点土地的得失实在不值一提。
只要工厂一开,后续的好处还怕少了?
这可是足以让上海脱胎换骨的天赐良机!
“对了侯爷,这里面还有三千多亩地是有主的。”沈知言又开口提醒道,语气里多了几分谨慎,“大多是松江府几家士绅的产业,说起来都有些来头。”
他掰着手指细数,一一道明这些地主身份。
首当其冲的是华亭县的徐氏家族。徐家祖上出过不少达官显贵,如今虽无人在朝,却靠着收租、经营漕运码头富甲一方,手里握着八百多亩滩涂——据说早年是徐老太爷看中“临江藏气”,想将来修座别业,结果搁置了三代人,地契却一直锁在族里的银库。
再就是上海本地的顾氏。顾家是商户出身,靠着丝绸发家,在滩涂边占了六百多亩地,名义上是“晒盐场”,实则早成了堆放走私货物的隐秘据点,族里的管事常年派人在附近巡逻,不许外人靠近。
当然这些话沈知言只是点到为止,并没有全部说出来,不过李骜已经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
还有青浦县的钱家。钱家是松江府有名的“书香门第”,出过三个举人,手里的一千多亩地据说是前朝某位尚书赏赐的“祭田”,虽早不产粮,却靠着“祖产”的名头免了不少赋税,族里的老秀才们把地契当宝贝似的供着,谁提变卖能跟人吵上三天。
最后是几家零散的小地主,多是靠着攀附士绅才占了些边角地,加起来约莫七百多亩,倒不难应付,怕就怕他们跟着大士绅起哄。
沈知言叹了口气:“这些人要么有官场人脉,要么有家学渊源,最是看重‘祖产’二字。尤其是徐、顾、钱三家,在松江府盘根错节,怕是没那么容易松口。”
他看向李骜,语气恳切:“侯爷若是信得过下官,此事便交给我去周旋。先从那几家小地主入手,再慢慢跟大族磨。只是……他们若实在不肯卖,怕是还得侯爷拿个主意。”
李骜听后含笑点头,脸上不见半分意外之色。
士绅缙绅贪婪成性,这在大明官场早已是公开的常识。
这些人表面上顶着“书香门第”、“耕读传家”的名头,祠堂里挂着先祖的功名匾额,言谈间满是“仁义道德”,实则暗地里最擅长借着功名特权巧取豪夺。
多少良田沃野,都是他们靠着“投献”、“典卖”的名目,一点点从百姓手里兼并而来,家宅里的金银,哪桩哪件不沾着底层农户的血汗?
只是李骜没料到,他们竟贪到连滩涂荒地都不肯放过。
这些盐碱地既不能种粮,又不能建房,搁在寻常人眼里与废土无异,他们却偏偏攥在手里,要么借着“祖产”的名义逃避赋税,要么偷偷用来做些见不得光的营生——就像沈知言提过的顾家,把滩涂当成走私据点,想来其他几家也未必干净。
李骜轻轻摩挲着手指,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连这样的荒地都要据为己有,可见这些所谓的“读书人”,贪婪本性早已刻进了骨子里。
他们占着朝廷的恩惠,享着百姓的供养,却连半点利国利民的事都不肯做,反倒成了新政推行的拦路石。
“无妨。”李骜对沈知言笑道,“有主之地,该给的价钱一分不会少。但若是有人想借着‘祖产’的名头漫天要价,或是故意刁难,那也休怪实业局不讲情面。”
顿了顿,他补充道:“你先去探探他们的口风,把实业局的章程说清楚。若是识时务,往后海贸、工坊的好处,少不了他们一杯羹;若是执意要挡路……”
话未说完,却已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对付这些贪婪之辈,道理讲不通时,就得让他们看看,朝廷推动新政的决心,远比他们手里的地契更硬气。
李骜这人,脾气向来算不上好。
能省事的时候,他也懒得动怒——若是这些士绅识相,肯痛痛快快按市价把地卖了,他自然乐意花钱了事。
反正实业局的银子取自内帑,是老朱陛下的私房钱,不用白不用,花起来半点不心疼,何苦跟这些人置气?
可怕的就是,这些士绅乡绅揣着明白装糊涂,把他当成路过的肥羊来宰。
真要是敢借着“祖产”“地脉”的由头漫天要价,或是勾结起来故意刁难,想从新政里敲一笔横财……
李骜嘴角的笑意淡了几分,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厉。
那到时候,可就别怪他不讲情面了。
实业局的章程摆着,朝廷的规矩立着,谁要是敢往枪口上撞,他不介意请锦衣卫的兄弟们南下“帮帮忙”。
毛骧虽然来不了,不过还有俩蒋瓛,锦衣卫的刀子可没生锈——查一查他们的地契来源,核一核历年的赋税,再顺藤摸瓜看看那些“走私”“投献”的勾当……总能找出些让他们睡不着觉的把柄。
到时候不用他多说,自有国法教他们怎么做人。
也好让这些江南士绅再长长记性:什么钱该赚,什么人不能惹。
真把他逼急了,便是再掀一次风浪,也未必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