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言提出要亲自陪同去江对岸查看地界,李骜闻言并未拒绝,只是转过头,目光在他脸上停顿了片刻,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这眼神看得沈知言心里微微一紧——这位侯爷怕是早就看穿了自己的心思。
是想借机探探虚实?还是想看看自己对本地的地界到底熟不熟?
他正暗自揣摩,却听李骜开口道:“也好,有沈县尊这位‘活地图’跟着,省得我们走了冤枉路。那就有劳沈县尊了。”
话说得客气,可那眼神里的了然,让沈知言越发确定:这位李侯爷心思剔透,绝非易与之辈。
自己这点小心思,在他面前怕是藏不住。看来这趟江对岸之行,不仅要查地界,更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才行。
沈知言忙拱手应道:“侯爷客气了,这是下官分内之事。”
心里却暗叹,这位新贵果然不好打交道,看来往后的日子,怕是不能像从前那般清闲了。
不多时,沈知言便随着李骜一行人来到了吴淞口附近的滩涂。
海风比刚才更烈了些,卷起地上的盐粒扑在人脸上,带着刺人的咸涩。
沈知言放眼望去,眼前是连片的白茫茫——盐碱地在日光下泛着霜似的光泽,稀疏的蒿草东一丛西一簇地歪着,风一吹就摇摇晃晃,除此之外再无半点绿意。
他看着看着,心里竟有些发懵,甚至生出几分哭笑不得的念头。
敢情这位昭武侯是真不懂种地啊?买这么片地回去干什么用?
这片地他去年亲自带人丈量过,别说稻麦菽粟,便是最耐贫瘠的芦苇都长不茂盛。
也就那些半人高的蒿草还有点用处——附近百姓会趁着秋冬干枯时割回去,晒干了正好当煮盐的柴禾,除此之外,这盐碱地简直就是块废料,连给牛羊当牧场都嫌硌脚。
沈知言偷偷瞥了眼身旁的李骜,见对方正弯腰查看一处水洼,手指还蘸了点水放在舌尖尝了尝,那神情竟像是在打量什么宝贝。
他愈发摸不着头脑了,难不成这京里来的贵人,连“盐碱地不能耕种”的常识都不知道?
还是说……他看中的根本就不是这地能不能种庄稼?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沈知言按了下去。
不种庄稼,买这么大片荒地还能做什么?总不能是为了收那点蒿草吧?
他甩了甩头,只当是自己想多了,跟着李骜的脚步往前走,心里却打定主意:等会儿清点地界时,得把这地的“无用之处”说清楚些,免得这位侯爷一时兴起,真把钱砸在这荒滩上。
“李侯爷,您真的要买这片地吗?”沈知言看着眼前泛着白霜的滩涂,实在按捺不住心头的疑惑,快步上前一把拉住李骜的衣袖,压低声音问道,语气里带着几分急切。
李骜转头看他,语气笃定:“没错,实业局就是想买这片荒地。你先让人清点清楚,只要是无主的滩涂,实业局都要了;那些有主之地,后面再慢慢与主家商量。”
“可……可李侯爷,您莫不是不懂稼穑吧?”沈知言眉头皱得更紧,声音压得更低,“这地盐碱太重,便是雇人挑土换淤,费上十年功夫开垦出来,也未必能长庄稼啊!花这冤枉钱,实在不值当!”
他是真心觉得可惜,这么多银钱投到这片废地上,还不如拿去修几条水渠,或是在县城里办点实业。
听到这话,李骜顿时就笑了,抬手拍了拍沈知言的胳膊,示意他放宽心:“沈县尊放心,这片地,实业局没打算用来种地。”
沈知言一愣:“不种地?那……那买来做什么?”
李骜却没直接回答,只是指了指脚下奔腾的江水,又望向远处辽阔的海面,眼中闪着沈知言看不懂的光芒:“地有地的用处,水有水的用处。这片地种不了庄稼,却能做更重要的事。过些日子你就知道了。”
听到这话,沈知言脑海中猛地划过一道亮光,像黑夜里被惊雷劈开了一道缝——对啊,是实业局!
李骜是实业局的主事,他要买地,自然不是为了农耕那点营生。
难道……难道实业局是准备在此开办工厂?
一想到这儿,沈知言整个人都激动了起来,方才的疑虑瞬间烟消云散,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他在上海任上三年,最清楚百姓的难处。
全县能耕种的好地不足三成,大半人家守着几分薄田根本填不饱肚子,只能靠渔猎、煮盐勉强糊口,日子过得凄苦至极,常年在温饱线上挣扎。
多少人家为了凑几文钱,要让孩子跟着大人去滩涂里捡海菜,或是冒着风浪驾小渔船出海。
若是实业局真的来开办工厂,那简直就是给上海的子民指了一条生路啊!
工厂要招工,百姓就能有稳定的活计;工厂要运货,码头就能兴旺;人多了,商铺、客栈自然跟着红火,整个上海县的日子都会活泛起来。
沈知言恍惚间想起了先前听说的新河镇水泥厂——据说那里从前也是个穷村,自从实业局开了水泥厂,招了几百个村民做工,如今家家户户都能吃上饱饭,有的还盖了新屋,连镇上的铺子都多了好几家。
那先例就摆在那里,由不得他不激动。
刹那间,沈知言看向李骜的眼神顿时变了,先前的警惕、疑虑全换成了热切与期盼,忍不住上前一步,声音都带着几分发颤:“侯爷……您的意思是,要在这上海开工厂?”
若是真能成,别说一片荒地,便是让他亲自带着衙役去丈量、去劝说地主,他都心甘情愿。
这可是能让上海县脱胎换骨的大事啊!
李骜诧异地扫了沈知言一眼,见他脸上满是抑制不住的兴奋,眼神亮得像燃着团火,连带着说话都带了几分颤音,倒有些意外。
这反应,可比那些只会揣着心思打太极的官员实在多了。
看来这位沈县令,是真把百姓的生计放在心上。
一听可能开办工厂,最先想到的不是自己的政绩,而是能给上海子民谋条生路,倒真是个务实的好官。
李骜心中微动,原本对这位地方官还有几分审视,此刻倒生出几分欣赏。
他不紧不慢地颔首,算是默认了沈知言的猜测:“开工厂是自然的,但不止于此。你且等着,用不了多久,这里会比你想象的更热闹。”
沈知言闻言,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先前的顾虑全抛到了脑后,只觉得浑身都有了劲。
能遇上这样办实事的新贵,能为上海百姓争来这样的机缘,便是多跑几趟腿、多费几分心,也值了。
更让沈知言心头火热的是,卖地的收入也是一笔不小的进项。
按规矩,这部分银子一部分要上缴国库,另一部分却能留在县衙,充作日常经费。
要知道,上海县历来财政拮据,县衙连修缮屋顶的银子都得精打细算,更别说添置衙役装备、修整道路了。
这笔卖地的收入本就不是常例,朝廷也没明文规定必须上缴户部多少,灵活性极大——只要把该走的账做清楚,总能为县衙多留些周转的余钱。
有了这笔钱,既能给衙役们添几件新衣裳,也能修一修通往码头的泥泞官道,甚至还能在县城里盖间义学,让穷人家的孩子也能识几个字。
这些都是他想做却一直没条件做的事。
沈知言越想越觉得这事可行,看向那片荒地的眼神都变了——先前只觉它是无用的盐碱滩,此刻却像是瞧见了一锭锭白花花的银子,更像是瞧见了上海县将来的好日子。
他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对李骜拱手道:“侯爷放心,丈量地界、清点田契的事,下官亲自督办,定不会出半分差错。”
“只求侯爷能早日定下章程,让这工厂开起来,也让上海的百姓能早一日得些实惠。”
李骜一听这话,脸上的笑容更甚,眼中的赞许毫不掩饰。
务实肯干,还能一心想着百姓,这位上海县令,可真是个难得的好同志。
他原本还担心地方官会因循守旧,或是只顾着揣摩上意,没想到沈知言不仅头脑灵活,能很快摸到实业局的路数,更难得的是,他的兴奋与急切全是为了县里的子民,连带着对卖地收入的盘算,也都用在了修桥铺路、兴办义学这些实在事上。
这样的官员,才是推行新政最需要的助力。
李骜拍了拍沈知言的肩膀,语气带着几分真诚:“沈县令有这份心,本侯很是欣慰。你尽管放手去做,丈量地界、协调地契若是遇到难处,直接报给实业局,本侯给你撑腰。”
“只要能把事办妥,让上海的百姓过上好日子,你的功劳,朝廷记着,本侯也记着。”
沈知言含笑点头,连眼角的细纹里都透着轻快。方才悬在嗓子眼的心,这下总算落回了肚子里,先前的忐忑与疑虑,早已被一股难以言喻的振奋取代。
他暗自庆幸,幸好自己没有因为这片荒地的“无用”而怠慢了李骜。
实业局能看上上海,能把这样的大事落在这片滩涂上,对上海县而言,简直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
这可不是简单开几家工坊那么简单。
他隐约能感觉到,李骜的布局远比这更深——以这片临江靠海的土地为根基,将来必会有码头、商栈、船队接踵而至,到那时,上海就不再是江南角落里的小县,说不定能比肩苏州、松江,成为南直隶乃至整个大明的商贸要地。
沈知言深吸一口气,只觉得浑身都有了奔头,只剩下满满的热忱与干劲。
能遇上这样的机缘,能参与这样的大事,便是累断腿,他也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