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像是说给李景隆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当年胡惟庸案,毛骧带着锦衣卫南下,在江南查抄涉案的官绅家族,刀光剑影染红了秦淮河的水;后来海禁走私再起,毛骧又奉旨南下,但凡牵涉其中的江南士绅,无论名望多高、根基多深,几乎都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
这两次血洗,至今仍是江南官场私下里不敢触碰的禁忌,多少世家大族在那两场风波中灰飞烟灭,剩下的也多半收敛了锋芒。
可即便如此,这些人骨子里的盘算从未停过。
明着不敢与朝廷抗衡,便暗地里勾结,垄断盐引、把持漕运,连海贸的利润都想独吞。
如今见李骜抵达上海,怕是又在心里打着各自的小算盘,琢磨着如何把这块肥肉揽入自家囊中。
毛骧的血洗是震慑,而李骜要做的,是用实实在在的利益捆绑住这些人,再用雷霆手段敲碎那些不该有的妄想。
江南士绅的算盘打得再精,也得看看这盘棋的棋手是谁。
李骜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对随行的当地官员道:“记下这里的地形,画出详细的图纸。”
“过不了多久,咱们就要让这片荒滩,变成大明最热闹的地方。”
话音刚落,远处官道上便扬起一阵烟尘,不多时,一队身着官服的人快步走来,为首者身材中等,面容清癯,正是上海县令沈知言。
他远远瞧见李骜一行人的装束气度,便知来者身份不凡,忙加快脚步上前,到了近前拱手行礼,动作一丝不苟:“下官沈知言,见过昭武侯。”
其实早在半个时辰前,沈知言就收到了码头传来的消息——京里来了位大人物,竟是近来风头无两的实业局掌权人、昭武侯李骜。
当时他正在县衙核对盐税账目,闻言手中的算盘“啪”地一声停了,眉头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
他实在想不明白,这样一尊大佛,放着京城的繁华和实业局的要务不管,跑到上海这荒僻小县来做什么?
沈知言在上海任县令已三年,深知上海的底细。
说是县,实则大半是滩涂荒地,百姓多以渔盐为生,商户零星,税银微薄,除了长江入海口这点地利,再无半分能入得京中贵人眼的好处。
李骜如今正主持新政,忙着在各地建工坊、开商路,按说该去苏州、杭州那些富庶地方才对,怎么会盯上上海?
难道是为了那些煮私盐的窝棚?
可这点小事,犯不着劳动李骜亲至。
还是说……朝廷要在上海动什么大手脚?
沈知言垂着眼帘,心头飞快地盘算着。
他出身苏州官宦之家,最懂“无事不登三宝殿”的道理,像李骜这样的人物,绝不会无缘无故踏足上海。
此刻他抬眼偷瞄了一下李骜,见对方正饶有兴致地望着滩涂,眼神里的光芒不似作伪,心里更是打鼓——这位侯爷的心思,可比江南的士绅难猜多了。
“侯爷远道而来,一路辛苦。”沈知言压下心头的疑虑,脸上堆起温和的笑意,“县衙已备下薄茶,不如先随下官回署衙歇息片刻?”
他得赶紧探探口风,弄清楚这位大人物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也好早做准备。
李骜闻言,脸上的笑意未减,语气却带着几分开门见山的爽朗:“沈县令不必多礼,本侯今日前来,并非为了叨扰县衙,实在是有正事相商。”
对于沈知言,李骜还是颇为欣赏的,来之前他就命锦衣卫暗中调查过此人。
这位上海县令堪称外圆内方,表面温和谦逊,与人交往时总能周全得体,面对地方士绅的试探或刁难,既能笑脸相迎,又坚守原则不妥协,被人戏称“棉花里裹着铁”。
此人是个务实的人,虽出身官宦家庭,却对市井生计、商路利弊极为敏感,处理政务时不空谈道理,总以“能否惠及百姓、是否利于民生”为出发点,比如早年在苏州府任县丞时,曾悄悄放宽小商贩的摆摊限制,暗中盘活了一条萧条的老街,算是难得的好官了。
他转头望向黄浦江对岸那片白茫茫的滩涂,声音清晰地传到沈知言耳中:“不知者不怪,想必你也好奇我为何而来。实不相瞒,今天来贵县,是为了买地。”
沈知言心头一跳,果然是冲这片地来的?
只听李骜继续说道:“实业局看上了黄浦江东的那一片荒地——从吴淞口往南,直到川沙堡的滩涂,都想盘下来。这些地多是盐碱荒滩,百姓无力耕种,闲置也是浪费,不如由实业局出面买下,另作他用。”
他看向沈知言,目光坦诚:“此事关乎新政,还请沈县令秉公处置,按朝廷规制核算地价。该给百姓的补偿,一分都不能少;该走的章程,一步也不能省。本侯只盼着这事能办得利落些,早日定下地块,也好开工。”
这番话听得沈知言心头巨震——黄浦江东那片地,他每年都要在县志上标注“无用荒地”,别说百姓,便是士绅都懒得染指,李骜竟要整块买下来?
还说是“另作他用”?
这“他用”二字,到底藏着多大的动静?
沈知言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拱手应道:“侯爷放心,下官明白。既是实业局要用,又是为了新政,下官定当全力配合,尽快核算清楚地界与地价,绝不敢有丝毫怠慢。”
沈知言嘴上应得恭敬,心里的疑云却越积越厚。
买这么大片荒地?这位李侯爷到底想在这里折腾出什么名堂?
他在上海任上三年,对黄浦江东的地界熟得不能再熟。
那片看似连成一片的滩涂里,实则藏着不少门道——说是荒地,可真要细究起来,许多地块都是有主的。
有的是早年士绅乡绅圈占的“备用地”,虽多年未曾打理,地契却攥得紧紧的;有的是附近村落的族产,哪怕盐碱化严重种不了庄稼,也被视作祖上传下的根基,轻易不肯放手。
可李骜如今是何等人物?
皇帝跟前的红人,实业局说一不二的主事,实打实的炙手可热新贵。
这样的人物,嘴上说“买荒地”,自己可万万不能真当他只想要些没人要的滩涂。
这里面保不齐有什么深意,或是看中了某块地的隐秘价值,或是借着“买荒地”的由头,想做些更大的文章。
沈知言悄悄抬眼,见李骜正与李景隆说着什么,神色间透着一股胸有成竹的笃定。
他心里更没底了,暗自思索了片刻,决定还是得亲自去现场走一趟,把那些有主之地的底细摸清楚才行。
不然真到了交割的时候,若是遇上几个认死理的主家,或是背后有靠山的士绅不肯卖地,事情怕是要麻烦。
李骜是皇帝陛下倚重的新贵,如今又操办实业局大任,他的差事若是在自己这上海县卡了壳,别说乌纱帽保不住,怕是连苏州老家的族人都要跟着受牵连。
沈知言定了定神,上前一步道:“侯爷,那片地范围颇广,有些地界的归属还需细查。下官这就让人备船,陪侯爷亲自去江对岸看看?也好当场指认清楚,免得日后有纠纷。”
他得借着这个由头,先探探李骜的真正意图,也好早做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