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堂里面,气氛凝重。
“顾家主,”沈知言往前倾了倾身子,几乎是苦口婆心,“你就当可怜可怜那些吃不饱饭的百姓,让他们有条活路,行不行?这工厂要是黄了,咱们上海,怕是再等不来这样的机会了啊!”
顾明远却只是缓缓摇头,指尖在桌沿上轻轻划过,语气带着几分刻意的无奈:“沈大人,不是我不肯通融,实在是身不由己。这价钱,是我们三家闭门商议了三天才定下的,徐长老拍了板,钱举人也画了押,我一个人说了不算数。真要改了价,便是坏了三家的约定,往后在士绅圈子里,顾家的脸面可就没处搁了。”
“徐仲山?钱文彬?”沈知言猛地拔高了声音,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冷笑,眼神里淬着寒意,“他们是觉得,李侯爷年纪轻,是京里来的新贵,在江南没盘根错节的势力,根基不稳,就可以随意拿捏?还是觉得,锦衣卫的刀,是吃素的,砍不到他们这些‘书香门第’的头上?”
他顿了顿,声音里添了几分狠厉:“徐仲山在华亭占了百顷良田,靠着‘隐匿田产’每年少缴多少赋税?钱文彬去年借着修族谱的由头,强占了邻村的水源,逼得十几户人家背井离乡,这些事,真要翻出来,够不够锦衣卫请他们去诏狱喝杯茶?”
沈知言盯着顾明远骤然收紧的瞳孔,一字一句道:“他们以为拿捏住了李侯爷的软肋,却忘了,那位侯爷身后站着的是谁。实业局的银子,是内帑的银子;跟着李侯爷的人,腰间佩的是锦衣卫的腰牌。真把人逼急了,别说百两一亩的地,怕是他们祖宅的门槛,都得被缇骑踩平!”
他见过李骜身边那几个护卫,虽穿着常服,可站姿里的肃杀之气,绝不是寻常家丁——那是常年在刀光剑影里滚过的人才有的气度。
徐仲山和钱文彬只当对方是来江南捞政绩的新贵,却不知这新贵手里握着的,是能轻易掀翻江南士绅棋盘的雷霆手段。
这话戳中了顾明远的痛处,他脸色微变,却依旧硬着头皮道:“沈大人慎言。我们只是卖地,既没违法,也没抗旨,锦衣卫便是再厉害,也管不到买卖纠纷上来。”
“再说了,真把事情闹大,李侯爷强买士绅产业,传出去便是‘与民争利’的罪名,届时言官参上一本,他这工厂,怕是更难办了。”
沈知言看着顾明远油盐不进的样子,那张素来温和的脸上最后一丝希冀也彻底熄灭了,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失望。
他原本还抱着几分侥幸——顾氏这些年在上海地面上,靠着“低调”二字安稳立足,平日里施粥舍药、修桥补路的善举也做了不少,总该比张扬跋扈的徐仲山、眼高于顶的钱文彬多些乡情,多些对地方利弊的考量。
可如今看来,他还是高估了这份“低调”。
所谓的谦和隐忍,不过是没遇到足够诱惑时的伪装;一旦白花花的银子摆在眼前,所谓的乡情、所谓的体面,全都被抛到了脑后。
顾明远眼底深处那抹藏不住的贪婪,与徐仲山捻着菩提子时的急切、钱文彬侃侃而谈时的得意,竟是如出一辙。
这三家,分明是被那百两一亩的天价冲昏了头,被唾手可得的暴利蒙住了眼。
他们只看到了眼前的银子,却看不到工厂落地后上海的生机,看不到数千百姓嗷嗷待哺的生计,更看不到把这位昭武侯逼到绝境的风险。
沈知言缓缓靠回椅背上,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他张了张嘴,想再说些什么,却发现一切言语都已是多余——面对被贪婪浸透的心,任何道理都如同对牛弹琴。
原来,在利益面前,所谓的“士绅风骨”、“乡梓情谊”,竟如此不堪一击。
“好,好一个‘三家共同定下’!好一个‘积善之家’!”沈知言猛地一拍桌子,茶杯被震得跳起,滚烫的茶水溅了一地,“顾家主,你可看清楚了,这上海的百姓,不是你们的摇钱树!这工厂要是黄了,数千百姓的指望没了,将来唾沫星子也能淹了你们三家!”
他转身就走,走到门口时又停下,回头冷冷地看着顾明远:“我会把你们的‘诚意’转告李侯爷。至于这地买不买,你们好自为之!”
说罢,他猛地转身,宽大的官袍袖子狠狠一甩,带着一股压抑到极致的劲风,“呼”地扫过案几,桌上的茶盏被震得发出一阵急促的碰撞声。
他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厚重的棉门帘被这股气势掀得狠狠向后翻卷,又重重拍落,发出“啪”的一声闷响,像是一记无形的耳光,抽在寂静的正厅里。
顾明远僵坐在原地,看着那扇空荡荡的门框,先前端起的茶盏停在半空,滚烫的水汽氤氲着他的脸,却驱不散眼底悄然爬上的寒意。
指尖传来瓷器冰凉的触感,可他掌心却莫名沁出了汗。
沈知言离去时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气,他看得一清二楚——那不是寻常争执的恼怒,而是夹杂着失望与决绝的怒火。
他缓缓放下茶盏,杯底与桌面碰撞的轻响,在此刻竟显得格外刺耳。
脸上那层刻意维持的镇定,终于从嘴角裂开一道细微的缝隙,蔓延至眼角。
他何尝不知道沈知言的话有几分道理?
可事到如今,他早已骑虎难下。
三家盟约在前,徐仲山那老狐狸正等着看他是否会临阵退缩,钱文彬又在一旁煽风点火,若此时松口,顾家不仅会被踢出这笔交易,更会落下“背信弃义”的名声,在江南士绅圈子里再难立足。
他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将所有的赌注都压在“李骜不敢撕破脸”这个念想上——那位昭武侯初来乍到,根基未稳,总不至于为了几千亩荒地,就与江南士绅彻底交恶,闹到无法收拾的地步吧?
窗外的风卷着几片落叶掠过窗棂,发出细碎的声响,顾明远却觉得那声音像是敲在心上,让他原本笃定的心绪,莫名地乱了几分。
门外,沈知言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也带着对上海未来的一片焦灼。
这些该死的士绅乡绅,真是贪婪成性!
眼里就只认得银子,为了钱连脸都不要了。
什么狗屁“积善之家”,全是装出来的幌子!
平日里靠着修桥铺路、施粥布米赚来的虚名,一到真正关乎地方利弊的时候,就暴露了骨子里的自私自利。
嘴上说着“耕读传家”、“造福乡里”,实际上却把百姓的生计当成筹码,把朝廷的新政当成敛财的工具。
这百两一亩的天价,哪里是卖地,分明是在吸实业局的血,是在断上海百姓的活路!
他们所谓的“良善”,不过是用来掩盖贪婪的遮羞布,一旦触及利益,连最后一点体面都顾不上了。
百两一亩!
他们真是敢开口!
真以为那位昭武侯看着年轻,又是京里来的,脾气就好拿捏?
也不想想,人家能年纪轻轻封武侯,那是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狠人!
南征云南时,手底下斩的敌酋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朝堂上对着那些老谋深算的太师李善长都敢反击报复,岂是他们这些只会在江南地界耍些小聪明的士绅能糊弄的?
真把人逼到绝境,别说百两一亩的地卖不出去,怕是连他们这些年靠着钻空子占的便宜,都得一笔一笔吐出来。
这是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还当是捡着了金元宝!
一群贪婪的蠢货!
想到这里,沈知言重重地叹了口气。
他知道,这百两一亩的天价,不仅是给李骜出难题,更是给整个上海的前途,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