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驿馆的青石板路被雨水冲刷得发亮,沈知言踩着水洼匆匆走进正厅时,官袍下摆还沾着泥点。
他脸色铁青,刚跨过门槛就猛地顿住脚步,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压下翻涌的怒气。
正厅里,李骜正临窗看着雨打芭蕉,听见脚步声便转过身来。
他今日换了身藏青常服,腰间只系着块素面玉佩,少了几分朝堂上的凌厉,却依旧目光锐利。
见沈知言这副模样,李骜嘴角弯了弯:“沈县尊这是怎么了?瞧着像是吞了火药似的,莫非是谈得不顺利?”
沈知言拱手时,指节都在发颤:“李侯爷,那顾、徐、钱三家……简直是失心疯了!”
他咬着牙把“百两一亩”四个字吐出来,声音里满是难以置信的愤懑,“下官好说歹说,从上海的生计讲到朝廷的新政,可他们油盐不进,一口咬定这个价,还说少一文都不卖!”
“哦?百两一亩?”坐在一旁翻看着账册的李景隆突然抬起头,手里的毛笔在砚台上轻轻一磕,语气带着几分戏谑,“骜哥儿,看来是有人把咱们当成肥羊宰了。也是,谁让你一出手就是三万两,这是明晃晃告诉人家——快来赚我的钱呢。”
李景隆这小子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从沈知言气冲冲进来开始,他嘴角的笑意就没断过,这会儿更是摸着下巴,眼里闪着兴奋的光,恨不能立刻拍板让锦衣卫动手,把那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士绅拎来打板子。
在他看来,对付这种敬酒不吃吃罚酒的货色,根本不必费口舌,直接亮刀子最省事——反正这些年跟在李骜身边,见多了朝堂上的明枪暗箭,对付几个江南士绅,简直像捏死几只蚂蚱。
李骜心里却自有盘算,面上虽平静,心里头那点被冒犯的火气却没压下去。
我是什么身份?
昭武侯,实业局提督大臣,手里握着内帑银子,身后站着锦衣卫。
你们又是什么地位?
不过是靠着祖上那点薄产,在地方上盘剥百姓的土绅,也配跟我讨价还价?
真当封爵的诰命是纸糊的?真当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军功是摆设?
竟敢把主意打到我头上,还想狮子大开口宰我一顿,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
若真动了怒,别说是百两一亩的地,就是他们藏在夹墙里的银子、埋在祖坟里的宝贝,都得乖乖吐出来
一念至此,李骜火气也消了不少,反而拿起桌上的茶罐给自己续了杯茶,热气模糊了他眼底的神色:“景隆说笑了。士绅贪婪,我早有预料,只是没想到他们不仅贪,还敢把算盘打到实业局头上。”
他指尖摩挲着温热的杯壁,“吴淞口那片滩涂,便是雇人挑土填淤,每亩成本也超不过十两,他们敢喊出百两,倒是比京城的盐商还敢要价。”
沈知言听着这话,脸上顿时烧得慌。
他满脸涨红地低下头去,道:“下官无能,未能说动他们,还请李侯爷息怒!此事皆因下官平日对这些士绅太过纵容,才让他们如此肆无忌惮……”
“沈县尊这是做什么?”李骜连忙起身扶他,“买卖不成仁义在,你已尽力,何罪之有?”
沈知言被扶起时,眼眶早已红透,方才强撑的镇定轰然崩塌,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哽咽,连称呼都改了,透着一股近乎卑微的恳求:“侯爷,上海百姓盼这工厂,盼了不是一天两天了!多少人家指着进厂做工糊口,多少孩童等着工厂带来的生计能让他们进学堂识几个字……求您,求您再给下官一些时间!”
他攥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额头上青筋隐隐跳动:“下官这就备马,亲自去松江府衙!顾、徐、钱三家囤积居奇,借着工厂用地的由头哄抬地价,分明是阻挠朝廷新政,是与上海百姓为敌!”
“只要把这些事原原本本禀明知府大人,再附上几家平日里欺压乡邻的证词,府衙出面施压,不信他们还敢如此嚣张,定能让他们松口!”
说到最后几个字,沈知言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劲。
他是真的被逼到了绝境,也是彻底发了狠,打定主意要去松江府衙走一趟。
他娘的!
沈知言在心里狠狠啐了一口,一股从未有过的戾气直冲脑门。
你们这些狗东西,平日里靠着盘剥百姓、钻朝廷的空子捞得盆满钵满,也就罢了!
如今朝廷送来新政,送来能让上海脱胎换骨的机会,你们不想着出力也就算了,竟敢为了一己私利从中作梗,想要断了上海的生路,断了数万百姓的指望!
真当老子这个县令是摆设?真当上海的百姓是可以随意拿捏的泥人?
既然你们不仁,那就别怪我沈知言无情无义!今日便是拼着得罪整个江南士绅圈子,拼着日后在官场举步维艰,也得把这事儿捅上去!
知府若是不管,他就往应天府衙门递状子;应天府衙门若是推诿,他就直接上京叩阙!
总不能让这几个蛀虫,毁了上海的未来!
沈知言深吸一口气,胸口因这股决绝而剧烈起伏,先前的颓丧一扫而空,只剩下孤注一掷的坚定。
他朝着李骜深深一揖,语气斩钉截铁:“侯爷,下官这就动身,三日之内,定给您一个答复!若是府衙那边也无计可施……下官便带着上海乡老的联名血书,亲自进京面圣!”
李骜却缓缓摇了摇头,指尖在茶杯沿轻轻划了一圈,随后端起来慢悠悠地啜了一口,温热的茶水滑过喉咙,才不急不缓地开口:“沈县尊,不是我不肯给你时间,实在是这桩事拖不起。你瞧,工厂的图纸上周就送工部核验了,那边回话说是本月底便能批回;上新河镇那边的五十个老师傅,带着家眷昨日已到了上海,眼下正住在驿馆后院等着开工;连烧水泥的窑厂都建好了,订金付了三个月,就等着地块落定便动工。”
他放下茶杯,指节在案几上轻轻叩了叩:“这一环扣着一环,哪处都等不得。真要是为了这地价的事拖上十天半月,工部那边的批文下来了,工匠们闲着要支工钱,窑厂的租金白白耗着,耽误的可不止是工期,还有内帑拨下来的银子——那都是算着日子花的,多拖一日,就得多填进去不少冤枉钱。”
李骜抬眼看向沈知言,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你也知道,实业局办厂,一分一厘都得记在账上,将来是要跟陛下交差的。我倒是想等,可账本不等,工匠们的肚子不等,朝廷那边催问的文书,怕是也快在路上了。”
“侯爷这是……要舍弃上海?”沈知言猛地抬头,那双原本还透着几分倔强的眼睛瞬间瞪得滚圆,脸上的血色像是被抽干了一般,惨白如纸,连嘴唇都失去了颜色。
他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浑身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走,踉跄着后退半步,后腰重重撞在身后的条案上,案上的茶盘被震得“哐当”作响,几盏茶杯摇摇欲坠。
上海完了!
好不容易等到的机会,就这样被浪费了!